张家山汉简是于1983年在湖北张家山出土的竹简，其中包括《历谱》《二年律令》《奏谳书》《脉书》《算数书》《盖庐》《引书》和《遣策》等八种，涉及汉代历法、法律、军事、医疗和科技等多个方面。其中涉及法律的方面，更多地展现为秦律与汉律之间的传承关系。其记录的案例展现了秦代与汉代之间法官治狱的法制风貌，对于我们了解秦汉法律、考察秦汉时期的法律运作状态具有重要意义。

　　“毛诬讲盗牛案”便出自于张家山汉简中，其中涉及秦朝的案件审理、刑讯、乞鞫制度和覆狱制度，全方位展现了面对刑讯逼供而导致错判的案件，秦朝法制如何进行翻案以及司法官员责任的追究。该案作为汉朝所遵循的典型秦朝判例被收录于竹简中，反映出该案对于汉朝法制的影响。

　　“毛诬讲盗牛案”本身案情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反复的刑讯过程以及案件移送过程。在秦王政元年至二年（公元前246—245年），毛盗牛被当地的亭长庆发现，在办理案件过程中，亭长庆始终认为毛不可能独自盗牛，应该是存在共犯，因此用酷刑逼问毛谁是共犯。县史腾在审讯毛时笞毛背六下，过了八九日，再次对毛施用酷刑，依旧是笞杖毛背，这次酷刑使毛的血流淌到地下汇聚成池。毛经受不住酷刑，便诬告讲为共犯。刑讯过后与讲核对作案时间时发现，讲在案发时并不在当地，而是在咸阳服徭役，于是对毛进行了又一轮的刑讯。经过以上的三轮酷刑，致使毛身体严重受损，当时的描述是“道肩下到要（腰），稠不可数，其殿（臀）瘢大如指四所，其两股瘢大如指”【《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在第三轮刑讯中，毛承认自己于十月时就与讲合谋盗牛，十一月时复谋，二人谋定了如何分赃，随后十二月时毛独自实施了盗窃行为。在这轮供述中，讲被栽赃成为盗牛案的共犯。随后讲被捕到案，起初讲不承认与毛盗牛，司法官员便开始了对讲的用刑。一开始笞讲背数下，数日之后见讲仍不招认，便对讲的背用水刑。用刑两次后，讲依旧不承认自己与毛合谋盗牛，后来因为害怕酷吏再对自己用刑，便自诬与毛合谋盗牛。该案原审判决讲黥刑并为城旦，后讲提出申诉，廷尉派人查证讲没有盗牛，讲最终被恢复自由，已经卖掉的妻、子，县官为其赎身，已经卖掉的其他财产作价赔偿给讲，并将此案文书送到雍县。

　　该案为亭长庆主观推定并刑讯逼供所致的一场冤案，但在随后的复审程序中案件结果得以纠正。该案较为完整地复原了秦代案件侦破讯问流程、乞鞫制度以及法官责任追究制度。从案情中我们可以看出，秦代在侦查技术不发达的条件下，侦破案件主要依据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因此负责办理该案的亭长庆先入为主地认为毛盗牛存在共犯，便对毛实施刑讯逼供，以求获得毛的供述证实自己的推断，从而造就了冤案的基础。秦律规定“凡讯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睡虎地秦墓竹简》）。讯问时应当穷尽追问当事人之陈述，并且详细记载下来；“诘之极而数迆，更言不服，其律当笞者，乃笞掠”（《睡虎地秦墓竹简》）。即诘问到犯人词穷，仍不如实供述的，可以用笞刑来迫使犯人招供。关于秦律中的规定，反复讯问嫌犯，核验前后辞供，直至辞尽在本案例中均可得到验证。然而在实践中，犯人是在隐瞒真相还是事实，如此是极难判断的。本案中，毛盗牛本无共犯，但办案官员庆和司法官员腾认定毛是故意隐瞒案情，不作如实供述，因此对毛加以刑讯最终导致错案产生。在本案审理中刑讯部位为背部，刑讯多次给犯罪嫌疑人造成严重的身体损害，毛和讲背部出现大面积的淤血和伤痕，而二人最终都因害怕继续被刑讯而屈打成招，可见当时刑讯之严苛。此类严苛的刑讯方式，也是造成该案为错案的主要因素之一。

　　本案涉及秦朝的错案责任追究机制即乞鞫制度和覆狱制度。乞鞫制度作为错案的发现机制，有两种提出方式，一为被判处刑罚的罪犯“自乞”，二为罪犯的亲属乞鞫，亲属主体包括其父、母、兄、姊、弟、夫、妻、子等人。随后该案涉及秦朝的覆狱制度，指的是上级指派人员对案件进行审讯、调查，是上级对下级进行司法监督的表现。本案由亭长庆侦讯和控告，由县史腾审讯，由县丞昭、县史敢、铫、赐合议并作出判决。后经申诉，由廷尉指派官员复审，原判得以推翻，讲被恢复自由，而本案作出判决的官员昭、敢、铫、赐被认定存在过失。

　　秦朝法制特点为“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史记·秦始皇本纪》）。在商鞅变法之后，秦朝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不断把法家理论运用到法制建设过程中。立法逐渐完善，法律日益细密，其中关于案件的办理过程更是由法律予以了详细的规定，在治狱讯狱方面，也形成了“皆有法式”的特征。“毛诬讲盗牛案”是体现秦朝法制风貌的典型案例，其法制内核为我们现代法官责任制的完善提供了一定的启示：

　　其一，要完善与畅通案件当事人的申诉机制，保证申诉渠道的通畅有助于错案的发现与及时纠正。本案正是因为讲的申诉，才使冤案得以发现。

　　其二，要完善判决结果的监督机制，保证判决结果的公开和透明，有助于发现案件的漏洞，及时纠正判决，这不仅有利于类案的公正处理，还有利于整个社会法治建设的实现。本案中主要表现为上级官吏对下级官吏的监督，因为在古代上级官吏往往具备更高的司法素养，并且能保证司法透明。当下，要保证判决结果的公开透明，应保证判决受社会多方监督。

　　其三，完善法官责任制，应完善法官的错案责任追究机制。通过制定法律法规规制法官的司法责任，承继“治狱讯狱，皆有法式”的优秀传统法文化，才能为法治社会的构建提供符合中国国情的思路与方案。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

　　【本文系最高人民法院2021年度司法案例研究课题“中国古代司法责任案例研究”（课题编号：2021SFAL005）的阶段性成果】

　　案例全文：

　　四月丙辰，黥城旦讲乞鞫，曰：故乐人，不与士伍毛谋盗牛，雍以讲为与毛谋，论黥讲为城旦。

　　覆视其故狱：元年十二月癸亥，亭庆以书言雍廷，曰：毛买（卖）牛一，质，疑盗，谒论。毛曰：盗士伍牝牛，毋它人与谋。牝曰：不亡牛。毛改曰：迺已嘉平可五日，与乐人讲盗士伍和牛，牵之讲室，讲父士伍处见。处曰：守汧邑南门，已嘉平不识日，晦夜半时，毛牵黑牝牛来，即复牵去。不知它。和曰：纵黑牝牛南门外，迺嘉平时视，今求弗得。以毛所盗牛献和，和识，曰：和牛也。讲曰：践更咸阳，以十一月行，不与毛盗牛。

　　毛改曰：十月中与谋曰：南门外有纵牛，其一黑牝，类扰易捕也。到十一月复谋，即识捕而纵，讲且践更，讲谓毛勉独捕牛，买（卖），分讲钱。到十二月已嘉平，毛独捕，牵买（卖）雍而得。它如前。诘讯毛于诘，诘改辤如毛，其鞫曰：讲与毛谋盗牛，审。

　　二月癸亥，丞昭、史敢、铫、赐论，黥讲为城旦。

　　今讲曰：践十一月更外乐，月不尽一日下总咸阳，不见毛。史铫初讯谓讲，讲与毛盗牛，讲谓不也，铫即磔治（笞）讲北（背）可□余，北（背）□数日，复谓讲盗牛状何如？讲谓实不盗牛，铫有（又）磔讲地，以水责（渍）讲北（背）。毛坐讲旁，铫谓毛，毛与讲盗牛状如何？毛曰：以十月中见讲，与谋盗牛。讲谓不见毛，弗与谋。铫曰：毛言而是，讲和弗□。讲恐复治（笞），即自诬曰：与毛谋盗牛，如毛言。其请（情）讲不与毛谋盗牛。诊讲北（背），治（笞）矧大如指者十三所，小纼瘢相质五（伍）也，道肩下到要，稠不可数。毛曰：十一月不尽可三日，与讲盗牛，识捕而复纵之，它如狱。讲曰：十月不尽八日为走马魁都庸（佣），与偕之咸阳，入十一月一日来，即践更，它如前。

　　毛改曰：诚独盗牛，初得时，史腾讯毛谓盗牝牛，腾曰：谁与盗？毛谓独也，腾曰非请（情），即笞毛北（背），可六伐。居八九日，谓毛：牝不亡牛，安亡牛？毛改言请（情），曰：盗和牛。腾曰：谁与盗？毛谓独也，腾曰：毛不能独盗，即磔治（笞）毛北（背）殿（臀）股，不审伐数，血下污池。毛不能支治（笞）疾痛，即诬指讲。讲道咸阳来。史铫谓毛：毛盗牛时，讲在咸阳，安道与毛盗牛？治（笞）毛北（背）不审伐数。不与讲谋，它如故狱。

　　和曰：毛所盗牛雅扰易捕。它如故狱。

　　处曰：讲践更咸阳，毛独牵牛来，即复牵去。它如故狱。

　　魁都从军，不讯，其妻租言如讲。

　　诘毛：毛苟不与讲盗牛，覆者讯毛，毛何故不蚤言请（情）？毛曰：覆者初讯毛，毛欲言请（情），恐不如前言，即复治（笞），此以不蚤言请（情）。诘毛：毛苟不与讲盗，何故言与谋盗？毛曰：不能支疾痛，即诬讲，以彼治罪也。诊毛北（背），治（笞）纼大如指者十三所，小纼笞瘢相质五（伍）也，道肩下到腰，稠不可数，其殿（臀）瘢大指四所，其两股瘢大如指。

　　腾曰：以毛谩，笞。它如毛。

　　铫曰：不知毛诬讲，与丞昭、史敢、赐论盗牛之罪，问如讲。

　　昭、敢、赐言如铫，问如辞。

　　鞫之：讲不与毛谋盗牛，吏笞谅（掠）毛，毛不能支疾痛而诬指讲，昭、铫、敢、赐论失之，皆审。二年十月癸酉朔戊寅，廷尉兼谓汧啬夫：雍城旦讲气（乞）鞫曰：故乐人，居汧洼中，不盗牛，雍以讲为盗，论黥为城旦，不当。覆之，讲不盗牛，讲系子县，其除讲以为隐官，令自常（尙），畀其于於。妻子已卖者，县官为赎。它收已卖，以买（卖）畀之；及除坐者赀，赀□人环之。腾书雍。

　　【出自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版）》，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100—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