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四十四回中，王熙凤生日，在宴会上喝多了酒后要回家休息，不料却发现贾琏和仆人鲍二的妻子正在家中偷情。言语间，鲍二的妻子说王熙凤死了，就把平儿扶正。王熙凤于是一脚踹门进去捉奸，一场混战就此展开。贾琏面子过不去，借着酒劲拔出剑要杀她。王熙凤只好跑到贾母处哭诉，贾母呵斥住了贾琏，又说王熙凤“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夫妻和好后，有仆人报告鲍二的妻子上吊自杀了，并且其娘家准备告状，王熙凤不屑一顾地表示自己还要告对方“以尸讹诈”呢。

　　这一回看似是一出家庭闹剧，其实涉及当时的很多法律问题。

　　首先是平民以上阶层通奸的问题。清代法律将社会阶层分为三类，以王侯官员为主的贵族阶层、以士农工商为主的平民阶层和以奴婢倡优为主的贱民阶层，并且公开维护良贱之间的不平等。瞿同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中指出：“凡名列贱籍，法律上明白规定其社会地位不同于良民者……他们与平民之间的伤害罪也不能以凡论而适用一般的条文，法律上实承认良贱为法律地位不平等的二阶级。”

　　对于平民以上阶层的通奸，依《大清律例·刑律·犯奸》，“凡和奸，杖八十；有夫者，杖九十”“其和奸，刁奸者，男女同罪……奸妇从夫嫁卖，其夫愿留者，听。若嫁卖与奸夫者，奸夫、本夫各杖八十；妇人离异归宗，财物入官”。《大清律例·刑律·人命》规定：“凡妻妾与人奸通，而（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止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和奸）律断罪，当官嫁卖，身价入官。”据此，对于妻子通奸，丈夫可以当场杀死奸夫奸妇，而不受惩处。清律还规定，“其非奸所获奸，或闻奸数日，杀死奸妇，奸夫到官供认不讳，确有实据者，将本夫照已就拘执而擅杀律拟徒，奸夫杖一百徒三年”。

　　若仅有通奸而不涉及私逃或者杀夫，则必须由当事人的配偶提出告诉，衙门才受理，并且只有丈夫和服制内的亲属有捉奸权，一般情况下丈夫只在想与妻子离异时才会选择报官，否则会碍于情面而不愿报官，所以这些案件大多隐匿案情或私了。

　　此外，在《大清律例》所有条文中，没有任何妻子能够处分丈夫外遇的规定，妻子有外遇则至少要“杖九十”。当时讲男尊女卑，男人即使犯点生活作风错误，也不会受到谴责。《大清律例》规定，“妾骂夫者，杖八十”。但是，“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由于法律公开维护丈夫的特权，所以王熙凤向贾母哭诉时不说贾琏偷情不对，只说他偷情时与情人商量要害死妻子不对。

　　其次是家长奸仆妇的问题。依《大清律例·刑律·犯奸》，“若家长奸家下人有夫之妇者，笞四十；系官，交部议处”。因此，若“家长”和有夫之妇通奸，尽管对方是奴仆，他也应当承担“笞四十”的法律责任。相较于前述条文中规定的“凡和奸……有夫者，杖九十”“男女同罪”，此条规定主要有两处不同：一是除“家长”是官员而有特殊规定外，一般“家长”仅受“笞四十”的惩处，明显轻于“杖九十”；二是仅对“家长”进行惩处，这是因为奴仆听命于主人，通奸可能为形势所迫，所以无需承担法律责任。

　　值得注意的是，该条并没有区分“和奸”和“强奸”，这是因为此类情形涉及权力关系，故而进行上述区分并无实际意义。此外，对于未婚婢女，一旦与其主人发生性关系，她便不再被认为是一般的奴仆，而是主人的次等配偶，袭人的“准姨娘”地位就由此而来。

　　最后是王熙凤所谓的“以尸讹诈”问题。鲍二的妻子上吊，闹出了人命，她娘家人要告状，王熙凤虽然嘴上说“只管叫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实则色厉内荏。尽管惹上官司贾家应该能摆平，但是毕竟影响名声，所以放任贾琏在外面拿钱私了此事。

　　其中，王熙凤提到的“以尸讹诈”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法律问题。依《大清律例·刑律·人命·杀子孙及奴婢图赖人》：“若因（图赖）而诈取财物者，计赃，准窃盗论。抢去财物者，准白昼抢夺论，免刺，各从重科断。（图赖罪重依图赖论，诈取抢夺罪重依诈取抢夺论。）”有学者将清代图赖分为自杀图赖与藉尸图赖，王熙凤所说的“以尸讹诈”即属于藉尸图赖。

　　清代律学家薛允升对图赖进行了解释，认为“本与人无干，而图谋赖人，私下诈骗者，谓之图赖”“图赖者，诬赖人杀死或逼死之类”。清代官员黄六鸿认为：“凡命案中，以尸图赖人者，此恶俗之宜痛惩者也。非与人有仇隙，借之陷害，即与人争讼，虑不能制胜，以之搪抵，甚之杀人图赖，诈取银钱，抢夺家财，更有将他尸冒为亲属，诬告谋杀，种种刁习，莫可名状。”一言概之，图赖就是图谋赖人，其目的是为了获得利益或者泄私愤，而并非是为了致被图赖者于死地。以当时的社会观念，人死为大，人命关天，“死有理”。因此，尸体的存在是不稳定因素，利用尸体的一方有可能通过尸体图利。

　　据《中国地方志集成·广东府县志辑》记载，广东吴川县“多‘假命案’。病丐小偷饥寒道毙，其同姓奸人必唆尸亲赴控，或称凶手，或指喝令，风影株连，择肥而噬”。此外，由于女子在当时处于附属地位，更容易成为图赖案件的牺牲品，所以图赖案件中女性尸体居多。在司法实践中，图赖者与死者多是亲属关系，但也存在超过立法所规定的亲属这一范围的情形。此时，需要法官结合具体案情以及法律的基本精神作出判断。

　　（作者单位：河南省柘城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