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法官姓江，但很多人都误以为他姓“犟”，不分场合地叫他“犟法官”。

　　1

　　犟法官家人老几辈儿都是农民，靠着高考，他吃上了“卡片粮”。毕业那年，国家包分配，他被分到市中级法院上班。更幸运的是，还把中院的“院花”娶进了新房。

　　他起草的第一份判决书，用词准确，语言流畅，字体工整。主管院长爱才，对他鼓励有加，他却一下把尾巴翘到了天上。

　　主管院长从部队转业，也是个“犟人”。曾因县里超过“四菜一汤”的接待标准而罢宴离席，一时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但也从此立了规矩，特别是后来的“八项规定”，复杂问题简单化，倒也让宾主双方各随其便，皆大欢喜。

　　看他洋洋自得的样子，“犟院长”随手指出他写的一个错字，他却不以为然。“犟院长”搬出《新华字典》，他还是把脖子一硬：“字典也会印错！”

　　原来，他把“袛裯”写成了“衹禂”。一“点”之差，谬以千里。他把肠子都悔青了，想不到这“老转”火眼金睛，竟然这么深的道行！但面上仍然大旗不倒，嘴里还犟着三分：“不是写错了，而是点错了。”

　　“犟院长”哈哈一笑：“傻小子，比我还犟！”夸他初生牛犊不怕虎，骨子里就是个当法官的好料儿！

　　那时候，当事人已经不再叫法院的人为“政府”，而都一概尊称为“法官”，故而“江法官”从此成为了“犟法官”。

　　那位“犟院长”是今年夏天不在的，享年九十多岁。犟法官悲痛不已，伤心了好长一阵子。

　　2

　　犟法官有个口头禅，很有点辩证法的味道，叫“也对也不对”。他要较起真来，大有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的感觉。

　　有位同事随口说了句：“有水就有鱼。”他却抬起了杠：“在澡堂洗澡，咋从没见过鱼！”人家说：“我说的水是活水。”他对曰：“小孩子的尿是活水，也没见哪个小孩尿出个鱼。” 呛得对方无言以对。

　　可能是以讹传讹，犟法官对此事矢口否认，不少人却都信以为真。

　　但他给自己的儿子“送礼”的事，虽然荒诞不经，让人难以置信，却是板上钉钉的真事，还几乎演变成一场严重的“家庭危机”。

　　他的儿子上小学时，“院花”妻子硬拉着他去给班主任老师送礼。老师说家里有个官司，让他“通融”一下承办法官，求个公道处理。他却像被蝎子蛰住了一样，拎着礼品立马走人。老师愕然，“院花”妻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没事人一般，回家把礼品往他儿子的书桌上一放：“娃儿，爸给你送礼！只求你好好学习，给老子争一口气！”

　　正做作业的儿子不知所措，吓得哇哇直哭。“院花”妻子和他“冷战”，差一点没让这个幸福的小家庭分崩离析。

　　曙光来自校园。班主任老师一如既往，一视同仁，并没有难为他们的宝贝儿子。

　　老师讲的是奉献，法官讲的是良心！

　　犟法官的儿子还真争气。大学毕业考进了市检察院，现在是一名员额检察官。子承父业，香火续延。犟法官为此没少吹嘘自己的家教和基因。

　　3

　　犟法官是科班出身，同学很多，但除了院内的几个，几乎没人和他来往。

　　在很早的一次同学聚会中，有几位律师同学聊起了犟法官主审的案子，惹得他大为光火。当即拍案而起，扬长而去。扔下那帮同学，一个个怒不可遏，呆若木鸡。

　　不少同学提起他都直摇头，还有的骂他是个“圣人蛋”。他听说后，回怼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本来，法官和律师都是法治工作共同体。职业不同，角度迥异，目标都是一致的。但“亲清”二字到了他这里，反倒成了“冰火”。

　　他的解释是，万一把握不好这个度，伤了自己还害人。

　　有次犟法官受邀和几位朋友吃饭，走后发现传呼机忘在了雅间。回去取时，却看到一个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桌上的残羹剩饭。

　　当时犟法官承办一个抢劫案，被害人是个出租车司机，被犯罪分子抢劫杀害。吃饭的人是被害人的儿子，犟法官下午还在办公室里接待他。当得知他舍不得花钱坐车，跑了几十里路，犟法官还塞给他二十块钱。

　　被害人的儿子为求依法重判，多些民事赔偿，央人托己，才请到犟法官吃了这顿“拐弯饭”。但他只出钱，没出面。

　　雅间内，尴尬无比的一瞬间。四目相对，都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犟法官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吃过的这顿饭一股脑地全部吐完。

　　这事对犟法官刺激很大，脑海中像电影一样挥之不去，时不时地情景回放。刻骨铭心的负罪感一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此以后，任谁邀他吃饭，犟法官总是多了个心眼：为啥聚？啥人参加？有没有案？“三连问”的固定套路，让做东的人哑口无言，烦不胜烦。

　　久而久之，犟法官几乎没了饭局。他也乐得清静，不是躲在家里，就是泡在办公室里。扎进书堆，埋头钻研。渐渐地，犟法官的文章被国家和省里的报刊发表。每年十几笔稿费，加上院内的奖励，攒下数额不少的“私房钱”。

　　4

　　认死理儿，是“犟人”的通病。

　　一般人把工作当职业，但他把工作当事业，孜孜以求，一门心思地工作，满脑子的案件。他有一种信念，法治的春天正步履坚定地迎面而来。

　　仗着一股子犟劲，犟法官把法条扳得牢牢的，把证据抠得死死的，把案子办得扎扎实实的。司法的“工匠精神”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用“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来形容他所办的案件，一点儿也不为过。

　　这么多年，经他手的刑事一审案件近千件，二审维持率、死刑核准率都是百分之百。再加上那一大叠子变成铅字的文章，让人们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业绩论英雄，细节定成败。犟法官性直人单纯，人犟有憨福。领导欣赏，同事佩服，仕途也几乎顺风顺水。从审判员、副庭长一步步历练，五年前就被提拔为刑庭庭长、院审委会委员。

　　也许是人们喊顺了口，几乎没人叫他“江庭长”。就连院里新进的年轻人、包括那些招聘的书记员，依旧是一口一个的“犟法官”。他对此毫不在意，他看重的是肩膀上沉甸甸的责任！

　　但“智慧法院”这个事，却让犟法官作了大难。最初，他仗着“人过四十不学艺”，硬着脖子不愿学。后来，还能硬着头皮瞎凑合。再后来，就力不从心落了伍。院里考评，刑庭的审判业务、队伍建设没得说，但信息化应用成了全院后一名，连累得院里被省法院通报。领导批评，同志埋怨，犟法官臊得无地自容，整日灰溜溜的，见人都是躲着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院花”向他吹了枕头风：“你情商差，智商行！一个电脑还能把你整成个神经病？亏你还是个名牌大学生！”

　　一语点醒梦中人，激起了犟法官的精气神。他横下一条心，憋足一股劲。偷偷拜儿子为师，悄悄拉信息处的小伙子加班。电脑知识、审判流程、网上运行、手机操控等等，从零起步，不懂就问，有空就练。以至于入迷太深，还差点被抓了“工作时间玩手机”的现行。

　　犟法官成了电脑高手、打字快手和“信息化建设”的能手，跟上了司法体制改革和智慧法院建设这“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的潮流。院长表扬，同事夸奖。引得院里的师徒关系大错位，师傅成了徒弟，徒弟成了师傅。

　　这几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远程提讯”、“线上开庭”、“网上审批”等等，审判业务的行家里手，插上了“智慧法院”的翅膀，犟法官得心应手，用武之地大增！

　　5

　　犟法官不只是院里的名人，在家乡的名气更是大得惊人。除了当年全县高考状元的头衔之外，他还是个“打钩的”。早些年，法院执行死刑，大街小巷都张贴《布告》。不少老乡说，院长打的是总“钩”，犟法官打的是小“钩”。他只要在谁的名字上用蘸红的毛笔打个“钩”，那人很快就会被枪崩。

　　这当然夸张得离了谱，但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看来，犟法官就是古装戏里“衙门判官”的现实版。

　　犟法官没少调和家乡人的家长里短、是非恩怨，有人说是“送上门的群众工作”。但对于进入诉讼成为案件的事，他态度坚决，一概不管。

　　犟法官有个犟理儿，既然成了法院的案件，就得由法院依法公断。为这，犟法官没少得罪人，他的老父亲也没少骂着“这鳖子不懂事”，向人家说好话、赔笑脸。

　　前些年，有个故意伤害案，案情并不复杂。被告人持刀致人重伤，冲卡抗拒公安人员抓捕，在逃期间投案自首。一审对其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看似简单的案件，背后却充满了权与法、钱与法、情与法的激烈博弈和严峻考验。案件一到中院，为那名被告人争取缓刑的说情风，从外部刮到内部。

　　让犟法官始料不及的是，对本案是否维持，合议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出现了不同意见。其中改判缓刑的主要理由为：自首属于法定的从轻、减轻情节，对被告人改判缓刑可以节约刑罚执行成本等等。

　　案件被“端”到了把关小组。这虽然不是法定的审判组织，但对提交审委会讨论决定的案件具有前置把关的“过滤”作用。

　　“合议庭的意见嘛——”犟法官眉头紧皱，抬手理了理泛白的头发，脱口而出：“也对也不对。”

　　话音未落，大家都会心一笑，但都没敢笑出声。

　　“为什么？”他自问自答：“刑法第六十七条的规定，是自首可以减轻，但不是应当减轻。”

　　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得“嗡嗡”直响，是他的一位本家叔叔打来的。犟法官大学毕业能分配到中级法院，全靠这位本家叔叔帮了大忙。不仅是长辈，更是“恩公”。

　　“叔！”犟法官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仿佛本家叔叔就在他面前：“您咋知道我们在研究这个案件？”

　　“这，这，这恐怕不行。”手机那头的要求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犟法官变得结巴起来。

　　“您告诉他，法院一定会依法办案！”犟法官表情僵硬，耐着性子解释：“这不是官话，是实话！”

　　犟法官听着手机，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声调也越来越高：“那总不能放他出来，把法院人关进去吧？！”

　　那边一时语塞，室内一片沉寂。没多久，手机那头高腔低调，虽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在场的人都可以感受到那暴怒的吼叫。

　　最后，犟法官也吼了起来：“我是厦大的，不是吓大的！”说完，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手机屏碎了，犟法官心疼不已，也后悔不已。

　　原来，为争取缓刑，那个被告人的家属四处活动，多方托人请他吃饭，都被他一口回绝；三番五次到他家送礼，又被他拒之门外。这下又搬出了市直的一位副局长，通过他本家叔叔压了过来。一派黑云压顶、志在必得的嚣张气焰。

　　而这位副局长，正是他本家叔叔的顶头上司。不只是县官，更是现管。

　　怪不得本家叔叔把好话、赖话、狠话都一股脑地撂了出来，惹得犟法官竟然朝叔叔发了飙，还摔坏了手机。

　　老父亲的训斥、本家叔叔的数落、“院花”老婆的絮叨，加上“忘恩负义”的骂名… …犟法官心烦意乱，余怒未消。黑着脸，拧着脖子，拍着桌子：“叛徒，里通当事人！”说得大家面面相觑。

　　犟法官怒目圆睁，眼光带电，朝着在场的每个人射来射去，令人望而生畏。

　　“咋？冤枉谁了？”“犟法官”庭长余怒未消：“被告人家属咋知道咱们今天研究这个案件？”

　　发火归发火，案子还得办。“犟法官”缓过神来，开门见山：“我同意维持，不同意改判！”

　　他从原审被告人为强揽工程挑起事端的案发原因，到使用管制刀具致人重伤；从原审被告人驾车冲卡逃离公安人员围捕现场，到迫于无奈投案自首；还结合案件，从政治效果、法律效果、社会效果三个角度，做了充分的论证。

　　可能是犟法官的分析透彻见底，入情入理，也可能是看犟法官正在气头上，大家没有了平时研究案件那种倔强的坚持、激烈的争吵。

　　对扩大合议的意见，审委会一致同意，形成维持一审判决的决定，为本案画上了句号。

　　事后，犟法官一再告诫庭里的同事：“咱这活儿，就在监狱门口。丧失原则，害人害己呀！”

　　果不其然，那名罪犯在服刑期间，虚假立功，被裁定减刑。提前出狱后，不思悔改，做起了“黑老大”。“扫黑除恶”重拳之下，“二进宫”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打伞破网”时，上面倒查责任，与其减刑相关的几名监狱干警和一名法院法官被追究刑事责任；那位曾经说情的副局长因陷得不算太深，受到降职处分。

　　犟法官的本家叔叔也吓得不轻，暗自庆幸：这个本家侄子“犟”得好，要不自己的处分肯定要比党内警告重得多。

　　派驻纪检监察组也追到了犟法官这里，犟法官打开电脑，找到当年的案件。在党政领导干部干预司法、为案件说情打招呼一栏，赫然记着他本家叔叔以及那位副局长的尊姓大名。

　　为这个案件，犟法官没少受折腾。被告人的妻子盯着他，信访、人访、网访，盯梢、谩骂，各种手段全用上；虚构事实，捏造材料，诬告陷害，寻衅滋事，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撞破了法律底线，被判刑入狱。

　　法治社会，岂能任恶人横行，让好人受欺！

　　6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像犟法官这样的“犟人”，在中级法院层出不穷，还真的不少。

　　对此，社会上好评如潮，但“不近人情”之类的杂音也不算少。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这么多“犟人”，真像个“犟校”！

　　实际上，在基层法院，还有着很多的“分校”。有个法庭庭长“犟着”扎根深山，一“犟”就是几十年，不仅在上面得了不少“奖杯”，更在山里乡亲中落了个“贴心人”的口碑。

　　现在，犟法官名气不小，但比起“犟校”还是逊色不少。个人之于集体，就像一滴水、一粒沙。而他那“犟脾气”一点儿也没改，反倒越来越大。有人调侃：就他这“犟劲儿”，说不定那“犟校长”还非他莫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