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海风呼啸，吹打着姚妮娜，娇小的身体左右晃动，撞在船身上啪啪作响。海面风大浪涌，姚妮娜攀爬在一二十层楼高的软梯上。跨过这海外巨轮的高大船舷，她低头看了一眼载着自己和同事来扣押船舶的那艘小舢板船，然后立即整理仪容，尽量保持庄重，以流利的英语翻译同事宣读的扣押命令、告知权利义务书。

　　“我们宁波海事法院管辖范围为浙江境内26万平方公里的广袤海域，大部分执行活动都围绕船只、在这片海域上展开，我们怎么能没有公务船？”法官助理姚妮娜担心国际形象，也担心执行效率和执行安全。她梦想海事法院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执法公务船，她认为，这也应是现代化海洋强国的题中之义。

　　最近，她的梦想已见曙光。宁波海事法院有了重大扣船行动借用海事局执法船和常态化扣船调用第三方力量的配套工作机制。姚妮娜觉得，法院拥有专属执法公务船、驰骋东海的梦想指日可待，再也不用汽车转客船再辗转到小舢板船去茫茫大海中寻船扣船了。

　　姚妮娜还有很多梦想，一点一点在宁波海事法院成真。

　　外轮上的梦想：

　　做中国司法好形象的传播者

　　“扣押外轮是外方船长、船员和中国法院直接接触的时候，中国法官的一言一行都在展示中国海事司法的形象。”姚妮娜从事海事审判工作近十年，参与了宁波海事法院多数大型、疑难复杂的扣押外轮行动，同事们称她为扣押外轮的“秘密武器”。

　　扣船时的辞令也是在实践中一步步完善起来的。

　　第一次参与扣押外轮，登轮后，在英国留学、工作5年的姚妮娜很自然用英语交流，宣读法院命令、告知注意事项。当时同事正给驾驶舱拍照留证，一个高级船务连连质问“why”，差点起肢体冲突，姚妮娜立刻上前挡在中间，用英语说明：“这是在依法执行，我们要对船舶情况进行全面了解。”

　　得知这名船务来自希腊，姚妮娜临别和他闲聊对希腊的美好印象。2008年，她在希腊租车旅游，先后遭遇车头冒烟、车陷沙滩，都是希腊当地人主动解围：“我觉得希腊人民的心灵就像爱琴海的海水一样湛蓝清澈。”希腊船务顿生好感，误解消弭于无形，还热情地把法官们送下船梯，挥手道别。

　　“哇塞，今天才知道你们海事法院小年轻这么优秀！”回程时，带着警力前去配合执行的地方法院庭长赞不绝口。

　　被第一次行动鼓舞的姚妮娜，慢慢在扣船上有了更多心得，逐步摸索出一套庄重又体现温度的表达方式，那就是专业，不官僚，体现大国司法风范和温度。

　　每次登轮后，姚妮娜向船长说明来意后，会紧跟着下一句：“当然，这个纠纷和你个人还有你的船员无关，所以，你们不要担心，只需要配合我们就行。”在交待扣船注意事项时，有别于生硬地宣读，她郑重其事地给船长提出4个要求：第一，照顾好你自己还有你的船员，这是首要也是最重要的事情；第二，照顾好这艘船；第三，你和船员们有任何问题和困难，缺食物缺水、被欠付工资等等，可以随时联系我们；最后，没有我们的同意，不允许移动船舶。往往，第一个要求刚说完，船长和船员们就舒心地笑起来，特别配合后续工作。她还听到过船长用卫星电话向船舶公司汇报时，特别强调“中国法官非常友好、专业。”

　　但是，姚妮娜也有“刚”的时候。一次去办理船舶看管交接、协助外籍船员回国时，有一两个船员借酒闹事，娇小的她郑重用英语制止，并严肃告知法律后果。最后，两名船员认错配合，还用手机翻译软件打出“谢谢”。

　　谈起公务船，姚妮娜介绍说，在澳大利亚扣船费用是比较高昂的，执法人员需要租用船舶甚至直升机，相应的租赁、保险费用等都要由申请人预付；新加坡是由申请方的律师去送达扣押命令，相应的费用也要由申请人承担，而中国是不收取这些费用的。对来中国申请扣船的外国当事人，我们也给他们同等国民待遇，不收取这些费用，让他们也感受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姚妮娜经常在合适的时机向外轮船长、船员以及代理律师解释我国不收取高昂扣船费用的原因，传递一些体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小细节。她相信，这些小小的举动，持之以恒，必有回响，会随着船舶的流动传播到世界各地。

　　父亲的梦想：

　　为她开了一扇窗

　　姚妮娜，1983年出生在湖南邵阳，父亲给她取了个很国际化的名字。父亲一直很爱讲邵阳名人魏源的故事，魏源是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强调要师夷长技以制夷。

　　父亲身上有他们那一代人的特点，对知识的渴求，对开放的向往，父亲是姚妮娜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人。

　　小学毕业第一天，父亲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姚妮娜直奔一个英语启蒙班，从此开启一个上午学英语、下午练毛笔字的暑假。

　　“似乎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却为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因为提早两个月接触英语，姚妮娜初中、高中一直担任英语科代表，经常站在讲台上领读英语；在西北工业大学读书四年，她每天清早6点半准时到花园里朗读英语，寒来暑往，从不间断。姚妮娜多次在学校英语演讲比赛中获奖，并作为学校代表之一参加了西北地区高校模拟联合国活动，获得佳绩。毕业去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攻读国际商法硕士，然后留在一家航运和物流公司工作，获得高技术移民资格。

　　那段工作经历，为姚妮娜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作为唯一的中国面孔，同事尊重、友爱和关怀，公司亦尊重她所带来的多元性。一派岁月静好，她在阿伯丁还有一群优秀的华人朋友：掌握顶尖技术的工程师、帝国理工毕业的谦逊学霸……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挥洒青春、赢得尊重。“读一年法律硕士，不被英国视为有法律背景，不能从事法律相关的工作。”这成为姚妮娜的心病，她在工作空闲时就准备国内的司法考试。

　　每年有两个月探亲假，姚妮娜都会选择回国，每次回国她都感受到祖国的日新月异、朝气蓬勃，而英国的日子似乎一成不变。为方便出行，阿伯丁市政想要修一条路，需要穿过一大片居民区，而有些居民不想改变现状，宁肯绕远路也不同意修路；议员们也各有考虑，意见不一。如此一来，各方拉锯战争执了二三十年，修路也没有下文。

　　2009年通过司法考试后，姚妮娜和父亲聊法律人梦想、聊祖国发展，父亲建议她放弃移民，回国工作。

　　回国第一站，她到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一段时间涉外非诉业务，但最终割舍不下对神圣法官梦的追求，2013年通过公务员考试，入职宁波海事法院。

　　阳光法庭里的梦想：

　　穿上法袍

　　未曾想，之前看过那么多风景，都是为了来到这里，仿佛都在为海事审判做准备。

　　第一次作为助理审判员，坐上审判席，姚妮娜就觉得来对地方了。一起关于船舶碰撞的涉外案件，涉及到海商法领域特别的赔偿制度，审判长驾驭庭审能力非常强，专业知识过硬；原、被告代理人都是业内大咖，发言很有风度、很精彩，整个庭审彰显了精品审判的专业魅力。那还是在宁波海事法院老审判大楼，朴素的法庭刚好笼罩在太阳光晕里，而这场精彩的审判让朴素的法庭充满神圣。

　　这让姚妮娜回想起在英国读书时专门跑去法院旁听庭审，仪式感满满。

　　两个画面在脑海交相辉映。“法庭对法官和律师来说应是一个神圣的、实现职业追求和价值的地方，双方都应共同维护它的庄重感，进入法庭应当着装规范，无论春夏秋冬，都应该穿上法袍律师袍，言行举止应得体。”姚妮娜说，后来有次在证据交换时，一个当事人陈述事实时爆出不文明的话语，她立即停下庭审活动，严肃地说：“这里是法庭，不允许不文明用语，你现在有强烈的情绪，请你先退出法庭，去外面等候室平复情绪、反思一下，想清楚后再进来？”代理律师也非常专业，立即小声对当事人说法庭里不能随便讲脏话，赶紧道歉。后来，那个当事人主动道歉，庭审继续进行。

　　对高水平庭审展示的专业魅力心向往之，姚妮娜又开始着手研究案件涉及的赔偿制度。“我国海事赔偿责任限制制度参考国际公约制定，公约只解决实体问题，将程序设计交由国内法解决，因为无先例可借鉴，我们的程序设计有些不顺畅的地方，审判实践中凸显出来了。”

　　她研究我国、英国、美国的相关立法，分析优缺点，寻找可为我国所借鉴的地方，并结合我国国情提出务实方案，撰写了《〈海诉法〉海事赔偿责任限制程序的重塑与修改》一文，获得业内认可，并用英文在2018年上海举办的国际海商法研讨会上介绍，获得来自世界各国专家学者的赞誉。在调研中，姚妮娜还从澳大利亚和英国法院的海事判决中，发现我国法院在处理该类案件中责任人应承担的诉讼费用，是从其设立的海事赔偿责任限制基金中扣除，于是提出修改建议，该建议与后来的最高人民法院在再审判决中的认定意见相一致。

　　“这些比较研究，打开了我从实务中发现问题进行调查研究的大门。”姚妮娜谈起来就兴奋，声音像春节里喜庆的鞭炮，她觉得自己从上海的研讨会回来开窍了！于是她随身携带手提电脑，结合自己一手掌握的案件实务，利用早晨5至7点女儿沉睡的时间、中午午休空隙、节假日回老家看望父母的动车时间，随时展开调研。她梦想有一天，自己也能穿上法袍，成为一名优秀的涉外海事法官。

　　写邮件时的梦想：

　　为涉外纠纷当事人办实事

　　国际性是海商法的基本属性，英语是基础和桥梁。在国外学习工作，完全用英语谋生，工作上基本是用电子邮件进行沟通交流，这些都为姚妮娜来到宁波海事法院从事涉外海事审判做了铺垫。

　　接手司法协助送达工作后，姚妮娜在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接受培训，发现涉外案件的平均送达时间差不多要12个月。“我们庭有很多涉外案件，很多外方的当事人都要走这个途径，案子审限因为这压在这里，数据很难看。”她很纠结，送达难是办理涉外案件的痛点，庭长几乎每月都要对审判质效数据做解释说明。

　　“为什么不发电子邮件？”她第一时间冒出这个想法，自己在英国时天天写商务邮件，在北京做涉外法律服务时天天也在写法律邮件，在法院合法性上能否行得通呢？姚妮娜立即开始调研，对《海牙送达公约》和海牙国际私法会议2016年出版的第四版《海牙送达公约实用手册》进行深入研究，了解有些西方国家法院已经认可往我国境内当事人电子邮件送达司法文书的有效性后，根据对等原则，建议设立专门向外国当事人发送涉诉通知的电子邮箱。

　　领导的思路很是开阔：“这个可以尝试！”

　　说干就干。那是个涉外海事案件，三个被告分别是新加坡、澳大利亚、巴拿马的公司，其中两个公司在中国没有子公司或代表处，原告代理律师说光是找这三个公司的主体资料就耗费了将近半年时间。案件受理后，姚妮娜立即通过原告提交证据中的邮件往来，结合对三个公司官网查询，分别向三家公司发送了英文邮件。

　　然后开始“一日看三回”的等待。第5天，姚妮娜接到一个电话，“我是新加坡XX公司，收到一个邮件，说是有个海事案件？这是我们第一次收到来自中国法院的电子邮件，公司非常重视，立即召开视频会议、委托中国律师应诉……”

　　放下电话后，姚妮娜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们成功啦！”

　　陆续地，全部有了回应，三家公司分别委托上海2个律师应诉。原本可能沦为啃不动的“骨头案”，在6个月内顺利调解结案且外方当事人主动履行完毕。原告律师说这是他从业以来处理涉外纠纷最快的一次。

　　姚妮娜特意去买关于书写英文电子邮件的书参考，但是没有找到实用的商务用、职业化表述，她结合自己从业经历，融入在法院里学到的内容，还专门强化主权意识，用先中文后译文的双语电子邮件发涉诉通知，突出专业、严谨、简洁、中立；考虑到各国大多此类事务性工作皆由司法辅助人员完成，法官应更专注于法律问题的司法制度设计，通知邮件皆以法官助理或书记员名义发送……

　　姚妮娜到各大网站搜索，精准锁定最具关联性收件人的电子邮件信箱，邮件抬头不写送达传票而写涉诉通知，发送电子邮件同时抄告给原告公司中涉案纠纷的具体办事人员或者原告律师信箱，避免邮件被对方识别为垃圾邮件，增加跨国邮件可信度等等。

　　姚妮娜说，截至目前，她已向十余个国家的外国公司发送过电子邮件，一般具有一定经营规模的外方公司大多会立即反馈。有些案子，双方当事人直接就在邮件平台上用中英文协商，俨然是一个移动微法院的国际邮件版。“法官只需在恰当时候，根据预判给出合适指令，大多案件都能以一方当事人主动履行结案。”

　　用这个方式，当事人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化解纠纷，而且全额实际拿到钱。姚妮娜很满足：“当你用尽所学，大胆尝试，以最高效的方式解决当事人跨国纠纷时，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

　　“我想过这事能有成效，一方面是因为外国公司极其重视中国这个充满巨大潜力的市场，另一方面是中国司法对外公信力和影响力的不断提升。”这让姚妮娜摩拳擦掌，有了更大的梦想：也许我们可以设立一个外国公司积极应诉榜单，作为诚信度考察的一个参考指标，既能鼓励和回馈诚信积极应诉的外方主体，又能促进中外方市场主体之间的了解，实现双赢。

　　“江湖律师事务所”搭档

　　姚妮娜梦想成真的，还有她建立了家庭。这也成为她生命的滋养。

　　2013年到宁波海事法院后，姚妮娜和其他新入职公务员到浙江高院培训，恰巧有德国法官来交流，姚妮娜的英语发音引起了一位男同学的注意，课后交流便频繁起来。培训班开展的模拟法庭上，那一位来自江西的男同学，这一位来自湖南的女同学分别被所在小组推选上去模拟原告律师。两个正在法律世界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用籍贯取了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江湖。

　　这对“江湖律师事务所”搭档，在模拟法庭舌战群雄后，渐渐成为生活中琴瑟相和的搭档。

　　“我先生什么都懂。”姚妮娜毫不吝啬夸他“工作生活上都挺能干。”“原生家庭也很和睦、宽容。”有一次，看到一件T恤衫上的一句话，姚妮娜还特别转送给他：“我从来不用谷歌，因为我先生什么都知道。”两人育有一女一儿，工作都忙时，婆婆很会照顾孩子：“家人都说，婆婆本来是那种情商很高、很会鼓舞家人的人，一辈子像仙女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为了带孙子孙女仙女下凡了。”

　　姚妮娜笑着说自己不太研究生活，过得粗糙大条，足够理性地去经营家庭生活、负责任地养育孩子。陪孩子练钢琴成了她的赏心悦事：“这能让人放松，很快乐很享受，滋养自己的心灵，也会滋养工作。”

　　原来在北京律所工作时，母亲常常从湖南赶去看她，把她的冰箱塞得满满的，现在到了宁波，母亲再也没来过。“我想，我现在的状态平淡从容，有自己喜欢的工作和梦想，她是放心了。”

　　关于海事审判的梦想，姚妮娜还有很多。宁波海事法院已经上线了海事司法案例库平台。姚妮娜曾经花了十几个清晨去调研、设计海事案例库国际版块的方案。调研中她很是惊讶地发现：伦敦海事仲裁员协会官网提供了一个免费的学术网站链接，称与杜兰大学合作，发起了一个专门的中国海事案例研究网站，收录了2014年以来中国海事法院4万份判决（包括主体非涉外的案件），并制作了详细的英文案件分析，未来每年预计收录200份判决。同时网站每年制作报告，详细分析我国11家海事法院处理案件情况、我国主要海事律所、多名海事律师办案情况等。“在海商法领域，伦敦近百年来一直是国际海事仲裁中心，国际上影响世界航运业的造船纠纷、租船纠纷、大宗商品运输纠纷等，提交伦敦仲裁海事仲裁员协会解决约占90%。”她说，这样成熟的海事司法中心在认真、系统地研究我们，我们建设“向世界推介中国海事案例，为中国引入世界海事案例”的案例库时不我待。

　　一滴水，能折射出大海。每一名海事审判人员在海事审判全流程工作中的每一件小事，一点一滴的努力，终将汇聚成海，展现中国海事审判人员的浩瀚和智慧，为中外当事人所信服、所选择，成为国际海事争议解决优选地。这是姚妮娜的梦想，也是海事审判人员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