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又有黑色烟丝在飘，总想用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眼睛有点酸胀，视力也下降了，要让书记员把字号调大一号。脚有点发麻，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时而疼痛，走路一瘸一拐……

　　正是年底审判工作繁忙时，浙江省丽水市莲都区人民法院简案庭法官应建勇却要为不得不去医院而烦恼。正像一位老战士在战斗最酣时，却不得不离开炮火纷飞的前沿阵地一样，他从心底感到内疚和不安：每个案子都是好几个当事人，马上要过年了呢！

　　院长黄玉香问他身体是否吃得消，要不要少办些案件？但应建勇早已经习惯了民二庭的节奏，月月年年，他都在办案。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他觉得再坚持坚持，就能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但为了他的身体，院里还是把他调到民三庭去办理简易案件。

　　2022年2月22日，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应建勇永远离开了为之奋斗一生的司法审判事业。

　　应建勇把对事业的忠诚、对职业的热爱、对工作的高度负责保持到了最后——一刻都不曾松懈。2023年1月5日，应建勇被浙江省委宣传部评为2022年度“最美浙江人·浙江骄傲”。

　　他有一副热面孔

　　“应庭长，有申请执行人在闹事，情绪激动得很！”

　　应建勇冲过去时，一位脸都涨红了的中年男子，死死抱着一个蛇皮袋大喊：“你们什么时候让他还钱！什么时候还我公道！”

　　“老哥，我是执行庭庭长，有啥事儿跟我说。” 应建勇走到桌旁倒了杯水，“来，老哥，喝口水，慢慢说。”

　　申请执行人的叫嚷声渐弱，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应建勇了解案情后，立即叫来承办人，部署后续执行工作，同时详细解释执行程序和工作进展。

　　申请执行人终于端起水杯：“要不是庭长这么对我，我今天是不想活了。你们知道我袋子里是什么吗？是雷管！”

　　应建勇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上世纪90年代，法院还没有配备安检机器， 应建勇时任执行庭副庭长。他凭着对当事人的一副热面孔，将一场重大安全事故化解于无形。

　　应建勇从丽水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后，最初做中学数学老师。1984年进入法院，先后在多部门工作，做过执行副庭长、民庭副庭长、行装科科长等。在他心里，“责任”二字重于泰山，群众利益永远优先。

　　同事蒋俊伶还记得有次外出执行时应建勇的牛脾气。

　　那次去缙云办案回来，天色渐暗，破旧的昌河牌警车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摇摇晃晃，车门随时都有甩掉的危险，不得不用手拽着。车速上不来，也不知能否赶上家里的晚饭。这时，他们突然发现路旁的山林着火了。

　　“停，下车！”应建勇二话不说，冲上山去，拿起枝条，猛力拍打起来。一打一拍间，火势还是熊熊燃烧。

　　“山火猛如虎。轰一下，火舌吐向这边；轰一下，又吐向那边。很吓人。”蒋俊伶说，“还好后来大家吆喝起来，赶来救火的群众越来越多，最终山火被扑灭了。”

　　当晚回到家，饭菜早就凉了。

　　对群众的事，对当事人的事，不管大小，应建勇都放在第一位。一次开庭前，一方当事人一直在擦汗，手也抖个不停。应建勇询问后得知其有低血糖，立刻走下审判台，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给她，又回办公室倒来一杯水，给她拿了个苹果，并叮嘱：“小姑娘这么年轻，要重视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吃早饭。”

　　看到这，他的书记员史亚男才明白，应建勇办公桌的抽屉里为什么有那么多零食。

　　糖尿病如影随形的20年，应建勇很少对人提起，也似乎无一点生病的痕迹。最近一两年吃药效果不太好，他总是悄悄到地下车库车里自己打胰岛素，打完去吃午饭，饭后该看案卷看案卷，该写判决写判决。

　　他说，出判决的速度要快，趁热打铁，给当事人一个交代。移送案件速度也要快，不要耽误当事人的事。

　　应建勇住院期间，同事应利静接手他的一个案子。被告方提起上诉，收到上诉状的当天下午，史亚男报告：“案卷已经移送上级法院。”应利静惊讶怎么这么快：“按规定三日内移交就可以呀。”

　　“应老师平时特别强调效率，总是说‘慢了当事人会着急的’，所以我们都会尽早移送。”史亚男说。

　　他也有一副“黑脸”

　　为了不让当事人着急，应建勇常常黑着脸对着同事急。

　　这不止一次让史亚男有小情绪，太严苛了！

　　“当事人在等着呢，抓紧把准予撤诉裁定打出来，他们不用再跑一趟！”

　　“当事人在等着呢，抓紧把保全裁定出给当事人！”

　　……

　　史亚男刚与应建勇搭档时很是不适应。但后来发现，他只在工作上“黑脸”，其他方面则更像一个长辈。每当因开庭错过饭点，应建勇就会对史亚男说：“走，带你去吃饭！”然后自掏腰包下馆子，还一再嘱咐她要好好吃饭注意身体。跟着应建勇搭档六七年，史亚男习惯了当事人的事情优先排，成为效率超高的书记员。

　　应建勇的“黑脸”在律师圈也是有名的，谁也不敢糊弄他。

　　丁垠宇是一名从业10年的资深律师，他代理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应建勇审理的。“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太严苛，办理诉讼费退费，被他要求重填了三次单子：第一次因为数额没有大写，第二次因为数额没有顶格写，第三次才过关。” 丁垠宇回忆。

　　“当时刚步入社会，还腹诽这个法官真会刁难人。”丁垠宇说，多次接触后才发现，应建勇很讲原则，对工作要求高，但也很纯粹，很好相处，完全不会刻意为难谁。有次开庭，丁垠宇代理的一个案件的当事人年纪比较大，对法律也很陌生，总是答非所问，一直说‘我不懂的。’应法官全程耐心解释，消除他的紧张情绪。庭后，当事人感慨，没想到法官这么平易近人。”

　　律师刘臻执业伊始，也被这个纯粹的法官上了一课。他代理一起民间借贷纠纷，要提交一份《变更诉讼请求申请书》，先后因文书表述不当、符号错误等，修改好几次。

　　年轻气盛的刘臻觉得自己司法考试都过了，还要受这委屈，便嘟嘟囔囔：“这些程序性的材料，过得去就行了嘛。”

　　“刘臻呀，你是要长期吃法律这口饭的！法律工作马虎不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呀！习惯要养好！”应建勇的这句话，像一根鞭子时时抽打着他，使他不再马虎贪图省力。第二天，刘臻就去书店买了规范法律文书撰写的工具书。

　　至今，刘臻还牢记这段经历： “当律所发展从粗放型到规范化，提升团队成员执业能力的标准化程度，是提升团队专业水平的关键内容。” 应建勇的纯粹和专业，对刘臻的执业生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法官是否认真看案卷、听庭审、做判决，律师都有感受。”刘臻说，即便在应建勇生病严重的时候，也从未对工作产生懈怠，反而更加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只要一坐上审判台，那劲儿就上来了，总是容光焕发的。”

　　作为律师，只能见到应建勇容光焕发的一面，却看不到开完庭的他，身体沉重、眼睛血红，没有一个律师发现他病得如此重。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因为他从未对疾病示弱。

　　“工作一定要做完”

　　作为民二庭最年长、在职时间最长、资历最深的法官，应建勇从不对案件嫌烦，也从不对组织提要求。

　　“办复杂疑难案件，法官心理压力难免有些大，但老应从不以快退休、生病等理由，要求办简易的案子。”在同事们眼里，应建勇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办案质效总是名列前茅，他总想着不能给组织添麻烦。住院治疗眼疾时，他还在办公室念叨，那么多案子怎么办。

　　全庭每天都有开不完的庭，庭里要求大家周五下午不排庭，坐下来讨论讨论手头的疑难案件，相互出出主意。哪怕挤不出半天，一两个小时也行，坐下来共同研究。

　　有同事劝他：“去办简案吧，有些案件太烦，要是我有理由走，我高兴死了。”但应建勇不烦，他习惯满负荷办案，遇到难案，经常去以专业能力著称的同事张树春的办公室，“春哥，来，你帮我出个点子。”

　　单位实行考勤打卡。多数人都有忘记打卡、事后补报的时候，但应建勇从来没有。他对工作上的事情啥都门儿清。有时还怕书记员不够仔细，哪怕史亚男已成为全院公认的高效、严谨，他还是不放心。

　　2021年夏天，针对小金额当事人懒得办退费手续、账号变更、电话地址变更无法联系等原因而未清退情况，莲都区法院组织开展诉讼费清退专项活动。还没等史亚男认领工作，应建勇就自己一笔一笔核对清退起来。好几个周末，史亚男看到他坐在那里，不停地敲击电脑键盘。

　　应建勇和妻子陈淑珍很少聊工作，说得最多的就是简单一句“我去一下办公室。”陈淑珍也早已习以为常，往往都说：“去吧。”做完眼部手术后的周末，应建勇还是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准备出门。陈淑珍有些不满了，应建勇用一只手遮住左眼，另一只手在右眼前比划比划，意思是自己能看得清一些了。“他这个人，工作一定要做完，不管是不是周末，管不了他。” 陈淑珍很无奈。

　　那次住院回来，应建勇调整到民三庭，正好庭里有法官调到其他单位，留下4个案子未结，民三庭庭长李斌说把这几个案子分一分，消化掉。应建勇说：“没事，都给我吧。”然后照常开庭，当庭宣判。

　　把案子当作自己的孩子

　　“应建勇沉默寡言，对法官职业，却有深深的爱。”李斌说，对每个案子，应建勇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脑子里总是想着案子。

　　2021年年末生病住院还没出院，应建勇就几次打电话给李斌：“给我安排好办公室，我要回来上班了。”出院不久就投入工作，办理一起民间借贷纠纷，当事人是一对父子，儿子在监狱服刑，还有其他外债，儿子向父亲借的这笔钱真实性存疑。应建勇反复阅卷、梳理材料后，还是有个问号打在那里，为了把案件办得更加严谨准确，他把案件提交给由资深法官组成的专业法官会议讨论。“基层法院办案最重要的是责任心。”张树春说，应建勇责任心强， 遇到拿不准的案子时，就会提交专业法官会议讨论，相互启发，彼此增益。

　　讨论中，大家认为父子债务的真假外人的确很难判断，但也不能直接认定为虚假。为了查清案件事实，应建勇到银行查询流水、询问交付时是否有在场第三人、款项走向等，最终完善了证据链，确认了借贷关系，判决支持了原告诉求。

　　除了要查清案件事实，对基层法官来说，不断更新法律知识也是必不可少的。“每个人都被时代拖着向前走，不学习，是要办错案的。”李斌说，“老应在专业法官会议上发表观点也是条理清楚，对新知识掌握也很到位。”民法典对担保制度改动比较大，稍微不注意就出问题。第一次讨论时，应建勇首先提出了保证合同没约定或约定不明的，原来是连带责任，但现在承担一般责任。“对于即将退休的老同志来说，这很不简单。”李斌说。

　　只要是工作上的事，应建勇都放在心上。

　　2022年年初又住院后，李斌劝应建勇安心治病：“放心，我来办你未完成的案件。”可是，躺在病床上，应建勇满脑子还是案子，有的前期已经调解过几回，有的诉状陈述和证据不一致，有的存在虚假诉讼嫌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爬起来给李斌打电话：“我再给你说说案子上的事儿……”

　　李斌打开办案系统，一件一件点过去，一件一件做备忘。“你看，这不就是他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吗？恨不能亲手全心全意照顾好！”

　　追赶时代，追赶年轻人

　　即便案件量很大，工作也讲究精细，但史亚男并没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回想，这离不开应建勇培养她形成的工作习惯，以及对她输出的价值观。“他工作态度非常积极，完全不像一个即将退休的老法官。一旦院里有新要求，或者更换新设备、新流程，他都会主动去学习，并督促我学习。”

　　诉讼费退费系统升级后，应建勇不会操作，就主动跑到隔壁办公室请教，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直到把流程弄明白为止。后来当有同事对新退费系统有不明白的地方，他会很自豪地说：“来，我教你。”

　　在数字化改革的春风里，应建勇不想拖大家后腿。他还主动响应全域数字法院改革，积极运用数字法院、共享法庭等平台办案，他还曾获中国法院网“全国优秀直播法官前三百”，名列全国第53名。

　　在互联网发展迅猛的当下，区块链、去中心化、分布式计算等新鲜名词不断出现在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中，同时也出现在诉讼案件里。2021年8月，应建勇承办了一起虚拟币交易纠纷案件。被告通过在网上买卖虚拟币获得盈利，原告了解后也加入虚拟币交易，被告遂帮助原告对接购买事宜，后虚拟币交易市场关闭，虚拟币无法变现。原告认为是被告推荐且向他传达了虚假信息，诉请被告退回其购买虚拟币所用款项。

　　“大多数人对区块链技术的理解还十分浅显，法官是否了解这一陌生的领域，是否熟悉这些互联网新兴事物对案件的审理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刘臻作为被告代理律师，看到合议庭组成人员时有些担心，老法官应建勇能否理解这个新兴技术呢？

　　应建勇却不怕：案件本身不难，难点在于自己对虚拟市场的“无知”。他开始花大精力研究区块链技术、虚拟市场运行等知识，一方面自己上网查找、翻阅书籍，了解虚拟币产生、交易、变现的过程；另一方面积极与双方沟通。每次被叫到法院面谈，他们都发现应建勇有更深一步的认识，后来甚至能够提出虚拟币行业交易习惯、法律风险方面的独特观点。最终，应建勇以虚拟币交易违反法律法规不受法律保护，裁定驳回起诉。这与随后央行等十部门联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防范和处置虚拟货币交易炒作风险的通知》等国家政策一致。

　　“我们深刻感受到，应法官在学习新知识方面比我们年轻人更努力，他这个年纪还愿意追赶潮流、积极探索，真是难能可贵！”最终裁定书下来，双方都心服口服。

　　“人生如棋，一定不要留下遗憾”

　　用朴素至简形容应建勇一家再贴切不过。生活中，他唯一的爱好是下围棋。

　　他常和儿子说，人生如棋，落子不悔。

　　他很少有时间管儿子，都是下岗后的妻子边打工边管。儿子应翔对爸爸最深的记忆来自围棋。幼时，爸爸常带着棋友到家里对弈，世界冠军柯洁的父亲是其中之一。

　　泡上一壶茶，来上几局。应翔就坐在旁边看。等棋友走了，应建勇边复盘边和儿子聊天：“人生就像一盘棋，一旦落子就没有后悔的机会。所以在关键时刻，一定不要留下遗憾。每一枚棋子都一样，但是一枚棋子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位置出现，获得的价值完全不同。”

　　他觉得自己的最大价值在工作中，对儿子，则教导他好好学习才能创造最大价值。

　　应翔高考时被大学提前批次录取，该校毕业生大多都在国家机关工作，他特别自豪，儿子也将成为国家有用之才。上大学前一晚，应建勇破天荒带着儿子去外面散步，叮嘱他到了大学学习上要努力，要争取早点入党。

　　一步一步，应翔都没有留下遗憾，入党，就业，成为丽水市委的一名干部。

　　应建勇的法官生涯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38年，大小案子不计其数，一刻不曾马虎，一刻不曾松懈。

　　但应建勇的同事们却有非常大的遗憾。

　　在李斌那里还留着一份加班记录，两次住院间的两个多月中，应建勇还有21天在加班。“他的拼劲像个烟雾弹，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他的病情已如此严重，不然我们拽也要把他拽回去休息……”

　　在同事们眼里，他总是在办案，近十年办结案件3500余件，2021年还办了299件，调撤率达83.7%，在院里名列前茅，哪里像个快退休的人，像个病人呢？几天前应建勇还精神抖擞在开庭，到了医院还打电话细数手头那些案子哪个能调解、哪个有虚假诉讼嫌疑、哪个证据要仔细核对……怎么突然间，人说没就没了？

　　“要知道他这么严重，我们逼也要逼他重视身体呀！”时隔近一年，震惊、眼泪都已过去，同事们在忙碌办案的间隙谈起应建勇，内心仍充满极大的遗憾：“我能不能做到他那样，在平凡岗位勇敢热爱、坚持不懈？”“应建勇，你是不是还睁着你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用大嗓门问我们案子办好了没有？请放心，我们满含热泪，心怀信念，像你一样，在平凡岗位上勇敢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