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老庭长,是1989年。我从司法处调到中级人民法院,在行政审判庭当书记员。
老庭长叫魏松森。身材魁梧,高个子,大背头,穿着一身绿色的校官服,浑身散发着军人的阳刚、沉稳、率直和大气,颇有电影明星古月的气质。
当时,《行政诉讼法》已经颁布,还没有实施。河南省是全国法院的试点,而南阳中院又是省法院确定的五个试点中院之一,正是试点工作爬坡过坎的关键阶段。
到底是军人作风。魏庭长搬出一摞子书本、卷宗、各类会议材料,让我抓紧熟悉,负责起草庭里的各类文字材料,把我这个搞材料的“二八戳子”逼到了角落。
调研报告、经验总结、领导讲话、信息简报、新闻报道,还有审判论文、典型案例等,对我来说,有的稍有基础,但更多的是一抹黑。
“你一定能够干好!”魏庭长充满期待。
人生际遇,机缘巧合。工作需要,领导信任。新岗位,新任务。我暗下决心,干一行就要爱一行。
为了让我能够集中精力起草材料,魏庭长尽量不让我从事庭内繁杂的事务性工作。为让我能够开阔视野,多了解情况,他带我多次参加全省法院业务培训和有关会议。他指导我组织案件评查,发现审判实践中的各类问题;他鼓励我下县调研,座谈收集情况。还挤出一定经费,让我购置必要的参考资料。
为此,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晚饭后到办公室挑灯夜战,几乎成为常态。查阅案卷、收集资料、研读法条、起草修改材料。
魏庭长心细如发。他家住机关院的家属楼。每晚10点半,他总是准点推门进来,催我回家。
有天上午,我迟到了十来分钟。政治处把迟到人员写在黑板上通报批评。魏庭长亲自过去说明情况,我的名字后面又被添加了“昨晚加班”的备注。
魏庭长虽不写材料,但循循善诱,总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让材料在高度和深度上增色不少。平时,每遇到工作中的特色亮点和审判业务探讨中的典型问题,魏庭长总是对着我点头一笑,示意我把这些作为基本素材,积累备用。
省法院的指导有力而具体。重要材料传真通知,写作提纲当面汇报,写成以后集体会审,全面指导。魏庭长几乎每月都要带我去省法院,挤班车、搭顺车,颠簸一天,来回都要在襄县的“襄保酒家”吃中午饭。一份焖面、一碗汤,正好是差旅费那两块钱。
因中院当时只有四部车,各个部门出差只能乘坐长途汽车。但有一次,院里的打字机出了故障,必须送到郑州维修。除了几台铅字打字机之外,那可是院里的宝贝,带有液晶显示小屏。
当时,正好有七位同志到省法院出差,其中有五位中层干部。行管科长做了变通,派出面包车。路上,魏庭长说:“咱这可是沾了四通机的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每次通稿,省法院行政庭正副庭长、综合组全体成员,甚至特邀研究室的同志参加。
修改的意见中肯尖锐,系统具体。我忙不迭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最少的一次也密密麻麻地记有二十多页。
从郑州回来,一遍遍地修改、润色。每一个材料,从起草到定稿,不说千锤百炼,但确实是精雕细琢,数易其稿。
有一次,连着熬了两个通宵,我一个人搭顺车去省法院汇报修改情况,当晚又几乎没有睡觉。在领受省法院的定稿意见之后,乘坐公交车往汽车站赶。看到一个小偷正在行窃,当即将其喝止。可能是被其同伙盯上,加之自己熬昏了头。在华联商场购物的时候,给同事捎的冰淇淋粉被盗;离开商场的时候,给女儿买的小青蛙玩具又不翼而飞。小偷可恶,但也算盗亦有道。文字材料分别在二楼卫生间和一楼大柜台失而复得,没有被毁。
“要不是会议耽搁,咱一起去就好了。”魏庭长后悔不迭,又为省法院对这份材料的充分肯定而欣喜不已。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文字变成了铅字。我也在组织培养下,不断进步,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过硬的试点工作,辅以扎实的文字材料,“南阳经验”在全省法院逐步叫响,首屈一指。
1992年,院里发现了我这个所谓的“笔杆子”,调我到办公室工作。
那天,魏庭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好长一阵子。等我进屋的时候,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人。
他平时不怎么抽烟,但此刻像个老烟民,深吸一口烟,长叹一口气:“咱,都得服从组织。”既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宽慰自己。
沉默良久,他面带难色,言辞恳切:“文字材料的忙,你还得帮!”
魏庭长的这个要求,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难以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平时还好说,最难的是1994年。我刚到任办公室副主任,本就忙,而省法院为纪念《行政诉讼法》实施四周年,筹备召开工作会议,要求南阳拿出工作和审判经验各一份和两篇审判理论文章,时间一个半月。
正值酷暑盛夏。白天干办公室的工作,晚上赶行政庭的材料。不少时候,办公室的工作也需要加班,那就只有通宵达旦了。
夏夜像蒸笼,只好端盆凉水,把脚泡在盆里;蚊虫叮咬,只得坐小椅伏大椅,躲进蚊帐。凭着一杯浓茶一盒烟,早则半夜一两点,晚则一直到天亮。四十多个夜晚,身体差点吃不消。
那些年,“南阳经验”多次在全国会议交流、在全省会议发言;“南阳文章”数次在《人民司法》《中国审判案例要览》《人民法院案例选》和《河南法学》《河南审判》等刊物发表。地方报纸上隔三差五地也有不少“豆腐块”。
总算没有辜负魏庭长那沉甸甸的嘱托。
2
前段时间,电视剧《底线》热播,社会上热议。不少朋友问我:“你的师父是谁?”竟让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以老带新,传帮带,几乎是所有职场的常态。但像《底线》那样的师徒关系,在我们法院并不存在。但如果把曾经关心、帮助、支持等有恩于我的领导、同事加在一起,则我的师父数不胜数,何止十位八位?
魏庭长,作为我在法院工作几十年的第一位领导,不只是在文字材料上引我渐入佳境,更在做人做事等方面严管厚爱、言传身教,让我扣好了法院之路的第一粒扣子。
他教我做人——诚实本分,淳朴厚道,不争名不争利。
他从部队正团转业,因政策因素,被安排为中院的中层正职。而时任主管院长也是正团,但转业早了几年。当年的战友,如今成为上下级。“两好合一好”,他俩在工作上相互支持,配合默契。
他教我做事——严谨细致,勤勉敬业,想在先干在前。
他“举重若轻”,把工作安排得忙而不乱,井井有条。他既抓大事,也干小活儿。常和大家一起校对文书、装订材料。
他具有很强的亲和力,总能把大家的工作劲头鼓得高高的,累并快乐着。程式化的工作虽然繁琐枯燥,但行政庭总是充满了笑语欢歌。
那时候,魏庭长五十多岁,常常拿着台账,捧着报表,对照省法院、中院党组的工作要求,与院内兄弟庭室的各项工作、与其他兄弟中院的同类工作“扳手腕”“打擂台”,比学赶帮,明争暗赛。
中院荣誉室里,最高法院为行政庭颁发的“集体一等功”奖牌格外引人注目。那是1996年初,最高法院时任常务副院长祝铭山专程到南阳,在表彰大会上亲手授予给魏庭长的。
后来,不少外地法院前来学习取经。魏庭长总是谦虚地说:“这是一把手、主管院长、行政庭全体同志这三位一体共同努力的结果。”
多少年以后,每提及此事,魏庭长仍旧乐不可支,高兴得抿嘴直笑。
有两件小事,我记得很清,但魏庭长似乎已经遗忘。时隔多年,我和他聊起,他却几乎没有印象。
有一次,魏庭长带我们到县里办案,遇到连阴雨,需要到一个偏远乡村勘察现场。但县法院唯一的北京吉普车已被派出去了。县里同志劝我们改个时间再去。魏庭长说:“已经通知人家了,不去不好!”
班车只能通到乡政府所在地,离现场还有十来里。道路泥泞不堪,在司法所借的自行车也骑不成。魏庭长就带着我们步行打着伞往村里赶。
黄土地真是亲热人,不一会儿,我们的裤腿上溅满了泥水,鞋底上粘着厚厚的泥巴。后来,我们干脆卷起裤腿,拎着鞋,赤着脚走。
雨水打湿了衣裳,凉飕飕的;脚,时不时踩在石子、瓦砾上,生疼生疼的。
当事人是位老农民,看我们一身水、一身泥的,非常感动,说:“就冲你们这认真劲儿,不管咋判俺都服。”
经过勘察,发现这位农民因其邻居没有拆旧,占压了他的部分宅基地,导致他所建新房确实违反了乡镇规划,但尚不严重,可以通过补救措施予以纠正。后来,这个案件以被告行政机关改变处理决定、原告撤诉的方式结案。
从县里回来,魏庭长走路总是弓着腰,一瘸一拐的,当了一段“不下火线的伤号”。
原来,他那天赤脚走路,右脚被划了个小口子。当时也没在意,后来感染了。而回县城时,赶的是末班车,人特别多,被人三挤两扛的,他的腰疼病更重了。
事后,魏庭长感慨地说:“老百姓更不容易。要不看现场,咱可真要出官僚主义的大问题!”
2001年我下乡驻村,临行前他叮嘱我一定要珍惜这个接触群众、深入群众、帮助群众的好机会。
虽然我对农村并不陌生,但还是沉下心扑下身,吃住在村,走家串户,与群众拉家常、同劳动,组织送戏、送法、送贷进村,启用村建小学,收获了淳朴浓厚的乡情,交了一帮农民朋友,他们都亲切地叫我“老刘”。虽只有大半年的时间,却让我在此后的工作中受用无穷。
还有一次,也是到县里办案。我们住在县法院的招待室,那是一个三人间。魏庭长的一位本家兄弟几经周折,找了过来,托他为其亲家的官司说情打招呼。
魏庭长说:“你回去告诉他,你和我说了,但我坚决不管!”
他那位本家兄弟一听就恼了,桌子一拍就要发火。
魏庭长不急不躁:“你那亲家赢了这个官司,会是啥结果?”
“那当然再好不过。”那位本家兄弟两眼放光,笑容瞬间堆在了脸上。
“但十里八乡的老亲旧眷、三朋四友都找过来,你咋应付?那咋得了?”魏庭长面带微笑,紧追一句:“得罪不尽,维持不完?”
“这......”那位本家兄弟张口结舌。
魏庭长又问:“这官司输了呢?”
看到本家兄弟无言以对,魏庭长自问自答:“你亲家肯定会嫌弃你说话不中,埋怨我人缘不好。咱俩不都把人家给得罪了?不都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魏庭长语气变重,紧追不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对方当事人知道了,咱落不落骂名?要是院里给个处分,你哥的老脸往哪儿搁?”
一连串的问号说得那位本家兄弟泄了气,半晌没有再吭声。
“说我坚决不管,你图个清静。”看着本家兄弟窘迫的样子,魏庭长也自嘲一句:“我也落个好名。”
最后,魏庭长先劝和,又做了些取证方面的诉讼指导。那位本家兄弟虽心有不甘,但也没了怨气。
坚持原则,不容易;既坚持原则又讲究方法,不简单!这真是一堂生动形象的现场教学。
后来,我把这个拒绝说情的“灵丹妙药”传给了亲戚朋友,教给了周围同事,屡试不爽,还真灵验。
这些年,好在“三项规定”成为铁律,办案法官又多了一道“挡箭牌”,添了一套“护身符”。
与魏庭长工作共事的时间不长,但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我的影响却是深远的。他的人格魅力一直感染着我、激励着我,让我不断鞭策自己,修炼自己,努力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纯粹。
这种恩,这份情,“师父”这两个字怎能承载如此之重?
3
1999年,魏庭长到龄退休。但他仍然心系法院,关注着法院工作,
每年的老干部座谈会上,对于全市法院、特别是智慧法院建设和司法责任制改革所带来的新变化、新成就,他都感叹不已。
魏庭长对组织生活,一点儿也不含糊。党支部例会,他积极参加;月初领了工资,还是先交党费。他总说:“退休不能退志,离职永远在党。”
对行政庭的工作,他格外关注。2011年,中院行政庭再创佳绩,尹应哲被评为全国法院模范法官。魏庭长闻讯,喜不自胜,一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对行政庭的同志,他分外关心。当年行政庭的每个同志,后来都成长为处级领导干部。在走上中层干部岗位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接受过他的岗前谈话:“单位像桌子。全院是面,中层是腿。面靠腿支撑,腿因面存在。你是中层干部,一定要当好这个桌子腿。”
这真是经验之谈,更是励志之言。让人听着责任感倍增,工作干劲爆棚。
而我,应当是享受魏庭长阳光雨露比较多的那一个。我到桐柏县法院任院长,他没少嘱托,一再叮咛;我回到中院担任副院长之后,他更是时刻关注,经常提醒。他最不放心的,是我的急性子、直脾气。
他的心里总是装着别人,但两年前遇到的一个“闹心事”,让他的心中总算有了一次他自己。
那天上午,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核查一下他的工资情况。但一再说:“这是小事,不着急。”
原来,魏庭长从部队正团转业,组织明确他退休后享受正处级待遇。后来,几位老战友相互“晒”工资,他才知道自己的退休工资仍旧还是副处级。
老干部工作无小事。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安排政治部的同志了解情况。政治部的同志很用心,到组织部走访,去档案馆查询,终于从市委老干局找到了相关文件。原来是文件在流转过程出了纰漏。经过协调,问题得到了圆满解决。
魏庭长很感动,一再让我向政治部的同志表达谢意。
说来惭愧,这本是落实政策,也是分内工作。即便算作是给魏庭长帮忙,也是我第一次,更是唯一的一次。我知道,违反规定的事情,他不会对我说;他也知道,说了我也不会做。
漫漫人生路,难得遇知己。魏庭长,既像慈祥的长者,又像仁厚的兄长;既是良师,又是益友。
老庭长走了,享年八十二岁。他既没有感天动地的英雄事迹,也没有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他用自己平凡的一生,诠释了老军人、老党员、老法官那深刻而丰富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