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董必武诗稿手迹选》一书统计,董必武一生所写旧体诗约一千三百首。“他的诗朴茂平实,言简意赅,律切精深,情深意远,深得毛泽东同志赞赏。”
体量如此之大,已接近“诗圣”杜甫的存世作品数量了。在诗歌内容上也是丰富多彩、包罗甚广,深刻的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由此,也可以从诗歌题材等方面作出不同的分类,就像白居易将自己的诗分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份诗”、“杂律诗”一样。董必武的诗有的是写给自己的,如“自寿诗”;有的是写给亲人的,如《题给羽儿祝二十四岁初度》;有的是写给革命同志的,如《次韵和朱总司令出太行山》;有的是写给党外好友的,如《祝沫若兄寿诞》。在这些诗里,祝寿诗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无论是出于统战需要,还是源自战友情深,抑或是发自肺腑的人生感悟,都很耐人寻味。这,也是本文的重点所在。
一
写给党外人士的祝寿诗,以《贺焕章将军六十寿》、《祝沫若兄寿诞》、《寿沈衡山七十》为代表作,诗风多变,可以看出诗人在不断的尝试、突破。关于《寿沈衡山七十》一诗,详见拙作《董必武酬赠诗赏析》,此处不赘。
1941年11月14日,冯玉祥(字焕章)六十大寿,董必武作《贺冯焕章将军六十寿》一诗祝寿:
上将勋名日月高,
时危草野起英豪。
龙争虎斗风云会,
豕突狼奔海宇骚。
力赞中枢抗强寇,
性耽佳句弄柔毫。
吟诗寿世原馀事,
语妙并州快翦刀。
此诗为七律,格律精严,沉雄阔大,诗风近似李东阳,正与冯玉祥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一生相称。诗中用高度凝练的语言勾画出冯玉祥的大半生,他出身行伍,屡建奇功,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而且文武双全,爱写简洁明快的新诗,有儒将之风。
周恩来同志在当天的《新华日报》上,有一段饱含深情的文字,可为此诗注脚:“焕章先生六十岁,中华民国三十年。单就这三十年说先生的丰功伟业,已举世闻名。自滦州起义起,中经反对帝制,讨伐张勋,推翻贿选,首都革命,五原誓师,参加北伐,直至张垣抗战,坚持御侮,表现出先生的革命精神。其中,尤以杀李彦青,赶走溥仪,骂汪精卫,反对投降,呼吁团结,致力联苏,更为人所不敢为,说人所不敢说。这正是先生的伟大处,也正是先生的成功处”,“先生今届六十,犹自称小伙子,而先生的体魄,亦实称得起老少年。国家今日,尚需要先生宏济艰难,为民请命,为国效劳。以先生的革命精神,定能成此伟大事业,不负天下之望。趁此良辰,谨祝先生坚持抗战成功,前途进步无量!”
值得一提的是,冯玉祥对此非常感动,他在《新华日报》上发表“自寿诗”一首,题为《六十岁的小伙子》,与董老唱和:
“我只有在今天立一个最大的决心,
做一个崭新的青年人向着真理不断的迈进,
为了我们的国家民族,
为了全国同胞和全世界的人群,努力不懈不怕牺牲,
尽自己的本分打倒侵略的敌人。
我就拿这一点恳挚的心情,
来感谢我的长者和朋友们!”
1943年11月16日,是郭沫若五十二岁寿辰,董必武作《祝沫若兄寿诞》一诗祝贺,亦庄亦谐,生动有趣:
精力仍弥漫,
文思总发皇。
玉衣裁恰好,
铅筑击何妨。
种石皆成璧,
添筹又弄璋。
峨眉此仙客,
八百蜀流芳。
诗前有小序一篇,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此诗:“前年此日,全国各地文化界人士庆祝沫若兄五十大寿及其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纪念,集会称觞,云蒸霞蔚,极一时之盛。嗣后沫若兄继续创作,迭制名篇,为文坛生色不少。目下陪都剧院正演其新作《金风翦玉衣》,而《高渐离》一剧竟以检扣,未能问世,舆论惜之。沫若兄阶前兰玉竞秀,今年寿诞前又添一子,真重庆中之重庆也。小诗纪之,藉博一粲。”
由此可知,首联是说郭沫若虽年过五十而精力依然旺盛,文思泉涌。第二联则表达了对已经公演的郭氏新作《金风翦玉衣》的欣赏,以及其剧作《高渐离》未能被国民党当局审查通过的婉惜。第三联话风一转,表达了对老寿星在生日之前又得一子的祝贺,双喜临门,是陪都重庆中“之重庆也”,联想丰富,生动俏皮。尾联按照祝寿诗惯例,将郭氏比喻为其故乡峨眉山上的仙客,预言其人、其文都将流芳后世。
实际上,早在诗序中说的“前年此日”,中国共产党就曾组织各界名流举行“郭沫若先生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和五十寿辰纪念茶会”,冯玉祥、老舍等人纷纷致词,一致推崇郭氏在文艺方面取得的成就。郭沫若在答谢词中表达了自身的感谢之情:“五十之年,毫无建树,犹蒙纪念,弥深惭愧。然一息尚存,誓当为文化与革命奋斗到底,尚祈时赐鞭挞。
二
董必武、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吴玉章这五位老同志,被尊称为“延安五老”。因为年龄关系,董必武写给党内同志的祝寿诗,以写给林、徐、谢、吴四老的居多,亦有写给朱德同志的。以下试分述之:
1945年3月,董必武写有七律一首,题为《寿林老六十初度》:
百花生日又呼嵩,
此老真成矍铄翁。
勋业实超韩范上,
须眉略与富文同。
久惭年事差相若,
颇爱诗篇总不工。
周甲献词难掩拙,
一卮春酒笑颜红。
“百花生日”,指农历二月十四日。从诗中推测,这天或为林老的农历生辰,或者是林老该年度的新历生日恰逢此日。无论如何,将“百花生日”与林老生日联系在一起,作为破题第一句,真是想象奇丽,气象不凡,有先声夺人之妙。《四溟诗话》论诗:“凡起者当如爆竹,骤响易彻”,董老有之。接下来认为林老的资历以及对国家的贡献,可以和历史上的韩琦、范仲淹、富弼、文彦博等一代名臣相媲美,而林老曾任陕甘宁边区主席,辖区与上述四位宋代名臣的治所有所重叠,可谓用典贴切。第三联笔锋一转,说二人年龄相近,对旧体诗的爱好又相同,并自谦诗句不工。尾联一笔宕开,寓情于景,想象精神矍烁的寿星喝完生日酒后,脸色红润、喜笑颜开,这二句似乎借鉴了苏轼的“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
根据董必武诗稿自注,徐特立与吴玉章二位老人的生日只相差了十天,分别为十二月十九日和十二月二十九日。于是,就有了1946年12月17日的《贺徐特立七十生日》和12月23日的《贺吴玉章六十有八寿辰》这二首七律:
长沙徐老强哉矫,
七十依然傲雪霜。
至大至刚能善养,
如山如阜浩难量。
诲人不倦温而惠,
好学无厌耄未荒。
鼙鼓声中遥祝嘏,
石头城北望清凉。”
吴头楚尾接川东,
异地相望两老翁。
且喜添筹身益健,
却嫌举爵意难通。
螳螂枉自频伸臂,
桧柏依然不受风。
杖屦所之春必在,
先生忧国愿年丰。
由于写作体裁相同,写作时间相近,写作对象相似,所以这二首诗的格局、气味也很相像,平易畅达,直抒胸臆,颇有陆游七律风味。在解放战争的炮火声中,徐、吴二老相继迎来了自己的生日,诗人向二位老友送上了祝福,此所谓“鼙鼓声中遥祝嘏”。两首诗都表达了革命必胜的信念,认为敌人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螳臂挡车。高兴的是老朋友的身体都很健康,如桧如柏,笑傲风霜,异地相望,豪情满怀。无论是“石头城北望清凉”,还是“吴头楚尾接川东”,都颇有古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己”的气魄。南宋学者、诗评家敖陶孙称曹操的诗“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其实董必武这二首诗,亦堪当此评。
还有一首写给朱德元帅的七律,亦是佳构。创作时间是1948年1月31日,题为《贺总司令六二初度用前韵》:
腊梅花放在春先,
冒雪冲寒出旧年。
百万雄兵压敌境,
寻常小队到江边。
指挥若定萧曹失,
谈笑生风欧美传。
自是君身有仙骨,
福如东海寿如天。
头一句便好,将六十二岁的朱德元帅比作一株腊梅,不畏严冬,凌寒独自开,作春天的先导,意象明丽。第二句也不能等闲视之,系诗人苦心经营所得。依我看是借鉴了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但不是“入旧年”,而是“出旧年”,和王诗一样,新与旧,冬与春,出与入,相反相成,在诗美之中又兼有哲思。诚如殷璠所说:“诗人以来,少有此句”。第二、三联,以大写意的手法回顾了元帅的军旅生涯和欧洲考察的经历,其中第五句化自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五》:“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高度评价了寿星的军事才能,认为他指挥作战能让萧何、曹参都为之失色。尾联二句尤奇,第七句援引杜甫的《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最后一句则裁剪自人们耳熟能详的那幅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这正是宋朝江西诗派推崇的“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大俗大雅,出人意表。这一艺术表现手法,诗人曾多次使用,在下文还会提到。
三
董必武一生笔耕不辍,写了很多自寿诗。六十岁后,几乎每年生日都赋诗一首,以自省、自勉。八十之后,慧光浑圆,返璞归真,诗格更高。
1968年3月5曰,是诗人八十三岁生曰,当天董老在广州珠江宾馆写下了题为《八十三岁初度》的自寿诗:
八三初度吾哀甚,
小病缠身少法惩。
辟地开天功莫与,
耕云播雨业无称。
且渐一饭三遗矢,
未就专门几折肱。
跛蹩从军何所获,
辛勤得读宝书曾。
首联淡淡的“起”,说自己老病交侵,语气颇似辛弃疾的“甚矣吾哀矣”。颔联轻轻的“承”,自谦说在已往的开天辟地的伟大事业中,自己没有什么功绩。这让人不由得想起柳亚子的“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但恬淡、谦退则远过之。颈联一“转”,化实为虚,耐人寻味。上一句灵感来自著名的稼轩词:“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史记》中记载了名将廉颇年老被谗、未能复用的故事:“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第二句则借鉴了黄庭坚诗《寄黄几复》中的“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左传》:“三折肱,知为良医”,此处反其意而用之,自谦说自己虽经“几折肱”却未成良医,意在言外,很有味道。尾联一“合”,自问自答。自己投身革命大半生,有什么收获呢?原来,收获就在《毛泽东选集》的论述里。“宝书”,指毛选。另外,第七句曾经整体删改过,根据手稿,原句应是“食粟人间三万日”,后改为“跛蹩从军何所获”。因为原句平铺直叙,过于平衍,而“文似看山不喜平”,故改为反问句,波澜突起,更有力量,也更能抓住读者。曾国藩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形容作诗认真、惨淡经营,这一点诗人是作到了。
1973年3月5曰,董老八十八岁生日所作七绝,堪称“奇诗”,题为《八八初度日恰逢主席发表"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十周年,口占一绝》:
“向雷锋同志学习”,
十年前已示南针。
馀生有几无须虑,
日记重翻读用心。
前文说过,董老经常使用江西诗派“点铁成金”的手法,点化俗语、口头语等入诗,大俗大雅。此诗即是又一力证。“向雷锋同志学习”,是毛泽东主席于1963年3月在《中国青年》杂志5-6期合刊“学习雷锋专辑”上的题词,非常口语化,而且不合乎律诗的平仄要求。将之引入诗中,还作为破题第一句,难度很大。但诗人艺高人胆大,将这句话视为“拗句”,充分运用“拗救”的艺术手法进行处理,使得整首诗读起来合辙压韵,于不平衡中求平衡,真是难能可贵。后两句在扣题的同时又升华主题,赞美雷锋精神,肯定《雷锋日记》将拥有长久的生命力,并隐隐透出一种类似苏轼的谈笑于生死之际的达观,不在生命的长度上过多思虑,而着眼于生命的的高度。
1975年3月5日,是诗人最后一个生日。诗人沉思往事,提笔写下生命中最后一首诗——《九十初度》:
九十光阴瞬息过,
吾生多难感蹉跎。
五朝敝政皆亲历,
一代新规要渐磨。
彻底革心兼革面,
随人治岭与治河。
遵从马列无不胜,
深信前途会伐柯。
整首诗以平淡见长,语气是舒缓的,用词是平易的,却举重若轻,言近旨远,透出一种浓厚的历史感、沧桑感。一位共产党人不畏坎坷的凛凛风骨、一段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华民族奋斗历程,全都浓缩其中。这正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寥寥四句,涵盖了整个开元盛世的时代沧桑和人生巨变,语调极其平淡,内涵却无限丰富。清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评价说:“少陵为诗家泰斗,人无间言,而皆谓其不长于七绝。今观此诗,馀味深长,神韵独绝。虽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刘禹锡之‘潮打空城’,群推绝唱者,不能过是”。董老此诗,尤其是前四句,亦有此况味。但其时间跨度更长,历经“五朝”,正如作者自注,前后经历了“满清、民国初元、袁世凯篡国、北洋军阀割据、蒋介石篡权”五个历史阶段,这又远非一个只有三十来年的开元盛世可以比拟的了。“伐柯”,诗人自注说:“《诗经》:‘执柯以伐柯,其则不远’”。其实,《诗经·豳风·伐柯》的原文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而“执柯以伐柯”,则出自《中庸》第十三章。意思是拿着斧头柄去伐树,照着样子再做另一个相同的斧头柄,引申为凡事按照正确的的原则去做,结果必然也是正确的。最后两句诗,是说只要遵循马列主义原则,革命事业就会无往不胜,这体现了诗人无比坚定的马列主义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