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王雷从省高院学习回来,刚进办公室坐下,电话就急切地响了起来。
“到底是大法院小公安,还是你法院牛。我们认定的责任,连事主都没意见,你们凭什么就改?是,你法院权力大,你有权改,可总得给我们打个招呼吧?现在怎么样?死者家属不愿意了吧?告诉你,连肇事司机都到我们这来闹了。咱可得把话说清楚,你改责任我没话说,可你也别给我们惹麻烦。”已经调任彭海市交巡警支队任支队长的严中华在那边不阴不阳的。
“什么意思?谁改你们责任了?”
“你可真够忙的啊?对了,我们这点小事也上不了你大院长的台面。我应该专门到你那汇报一下,可不行啊,我得接待来访,缠了我两天了。”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什么事你说清楚。”
“我们认定的责任,同等,让肇事方先给死者家属三万元。哪知你们法院把责任改成倒三七,一算账死者家属还要倒找肇事方二千五。听说死者家属叫你们给拘留了,司机就跑我们这里闹,说等着钱给老娘治病,非要我们退钱给他。你说我们有什么错?你也动脑子想想,那孤儿寡母多可怜,对方又有保险,我们都不怕担责任定同等了,你们还改成倒三七,吃饱撑的吗?”
“你说谁办的吧。”
“王冰冰。”
王雷心中暗道这个爱出风头的死丫头,但嘴里仍不肯饶严中华:“笨,你就不能说判决还没生效,闹什么闹?他撞死人他还有理了?有什么话来法院说,没见过堂堂大公安叫个肇事的司机给难倒了的。”
“吼什么吼,我再跟你说个事,只告诉你,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孟二江最近到我们这儿给几辆进口轿车办牌照,购车发票、海关手续什么都没有,光有你们法院查封扣押的裁定书,还有就是以车抵债的调解书。不过,这些调解书和裁定书都是钢笔写的,一看就是后补的,先盖的院印后写的内容……”
王雷心里蓦的一沉,忙问:“你看清了,是我们的院印?”
“你自己看好不好?院印绝对没问题。是我们干警调查别的案子,到你们那调卷才发现案子案号对不上,这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后来你们那个办公室陈主任,一见我们干警拿这些文书去调档,说什么也不给调,还和我们的干警发生过冲突。”
“有多少份?”
“少说有十几份。最早从九五年初就有了,我们干警发现的,觉得可疑。”
“怎么可疑?”
“这些车用法院的文书上牌照后很快就转手了,有的当天就过户。听说每辆都卖到好几十万。”
王雷不吭声。
严中华也不吭声。
“老严,你把这些法律文书复印给我。”
“行。”
“你看能不能这样,今后如果再有法院的裁判文书过去,你们都要当事人提供车辆的原始权属证明,凡是提交不来的,一律不给办牌照。”
“呵呵,英雄所见略同啊,我早布置下去了。”
“好,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严中华会心一笑。
王雷挂了电话,半晌不语。
严中华的脾气,面子上的亏一点不能吃,但是雷声大雨点小,虽说闹得凶,但心里是有分寸的,所以第一件事只要王冰冰廉洁方面没问题,王雷估计顶多市政法委领导批评一下,其他后果也不太可能出现。但是严中华说的第二个事,着实让王雷紧张。如果严中华说的是真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彭丰法院,有人在伪造、偷卖法律文书。这事非同小可,单是伪造法院文书一事,一经查实必定开除公职。更何况这种行为给国家造成多少损失,给孟二江带来多少非法利益,就是追究刑事责任亦无不可能。
放院印保险柜的钥匙通常在陈非林手里。
陈非林经常独自加班。
陈非林和孟二江近几年交往非常频繁和密切。
陈非林?
陈非林!
王雷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他早就发现陈非林和孟二江来往过多。原先是在单位见得多,后来据一些干警反映,两人经常到酒店、洗浴城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甚至彻夜赌博。他曾经提醒陈非林少跟这些人来往,甚至板脸批评过陈非林,可陈非林当面应承,一转脸照旧和孟二江进进出出。他知道孟二江不会做赔本买卖,也听说陈非林给孟二江的案子说情、干涉审判员办案的事,但是尚未发生太过分的事。他一直以为陈非林还是具备一个法官的基本素质的,只不过贪图享受,喜欢吃吃喝喝罢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陈非林会大胆到卖空白法律文书给孟二江。也许自己冤枉了陈非林?他想不能这么轻易地下结论,还是等严中华把复印件送过来再说。
他不能再想这个事了,王冰冰的事更急。他把钱平峻喊了来。
“什么?还拘了李长芬?”
“这还是小事,”钱平峻硬着头皮把李长芬的女儿还在医院治疗的事告诉了王雷。
“怎么样了?有危险吗?”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是扁桃体发炎引起的高烧、脱水,当时已经昏迷,很危险,要是再晚上几个小时,那麻烦就大了。”钱平峻小心翼翼地看着王雷的脸色。
“这个判决你知道?”
“宣判前冰冰给我看了。从法律适用上讲冰冰的观点倒是站得住脚。主要我不知道原告还要倒找钱,”钱平峻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再说,确实李长芬闹得太不像话。现在王冰冰天天在医院里看着那小女孩。”
“李长芬放出来了吗?”
“谁敢放,她知道了不闹得更凶?主要我是想等你回来再定的。”
王雷一句话不说,铁青着脸盯着钱平峻。钱平峻也不敢多说一句,脸烧得通红。
半晌,王雷道:“这个事不是偶然的,我们都有责任。这个以后再说,先把任玉敏喊来,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第二天,任玉敏和刘培信一起去拘留所。在任玉敏的教育下,李长芬写了悔过书,立即就被放了出来。任玉敏和刘培信接了李长芬到医院去看女儿。
李长芬的女儿已经脱离危险,正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吃冰冰买的零食,一脸的欢快。看到妈妈进来,小女孩兴奋得地叫了起来。娘俩亲成一团。刘培信在一边连连说:“是王大姐把妮儿接到医院的,我说吃点药在家养着吧,王大姐说她妈不在家,没人照顾,还是住医院里放心。这些天都是她照顾妮儿,给买吃的,还有玩的,一天三顿都供着,天天围着妮儿转……”王冰冰正好推门进来,听到刘培信的话,不由羞愧万分。她没有想到她所鄙视的、脏兮兮的刘培信竟然一点没有计较她的冷落,还在她最危急的时刻说了善意的谎言。这谎言从刘培信这样的老人嘴中自然地说出,几乎没人会怀疑其真实性,李长芬当然也相信。曾经的怨恨变成了感激,一场暴风骤雨转瞬间变得风平浪静。
为什么刘培信要帮她?为什么她拒绝了刘培信的说情可他仍对自己这么关心?她无法不拷问自己的良心。
下午,王冰冰、李家勇带者妮儿在花园里散步。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只小狗围着妮儿乱转,那小狗头上用一个亮晶晶的花卡扎起一个辫子,煞是好看。妮儿被吸引了,把小狗抱着就摆弄那朵头花。
“干什么,弄坏了你赔得起吗!?”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四十岁上下微胖的妇人大声呵斥妮儿。妮儿吓得不轻,求助地看着在一边聊天的冰冰和家勇。
“她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凶干什么?”冰冰问道。
“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你怎么教的孩子?”妇人斜着眼。
“你说话要有分寸,尊重别人也是尊重你自己。”王冰冰有些激动。
“医院里不许带宠物,你怎么把狗带进来了?”李家勇也看不惯那妇人的模样,说道。
“怎么着?我的豆豆比人值钱你懂吗?”那妇人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越发高声起来。
“吵什么吵,怎么你一出来就这些破事儿。”一个穿浅黄西装一脸疙瘩的男人从不远处一辆车中走下来,对那妇人不耐烦道。
“二江,豆豆让人偷走你管不管?”
“敢?!”那男人狠狠一瞪李家勇,再一看王冰冰不由一愣。
这男人原来是孟二江。他经常去法院找陈非林,所以认识冰冰,但没说过话。
孟二江用欣赏的眼神上上下下把穿便衣的冰冰打量一番,笑眯眯拉着田福英就往高干病房楼走。
“就这么拉倒了?”田福英不依不饶。
“行啦行啦,那是肖进平的弟媳妇知道不,嘿嘿,这下惹不起了吧。好啦,消消气二奶奶,咱们看王市长要紧。”
“噢,那是肖锋吗?”前几年过春节的时候肖进平回彭海几天,陈非林兄弟请肖进平到一品红吃饭,介绍孟二江认识了肖进平。从此后,逢年过节孟二江必定跑趟省城去看望肖进平。每当田福英埋怨丈夫就会瞎花钱巴结隔山财神时,孟二江就会笑她头发长见识短,然后跟她解释这可是大人物,将来大大用得着。田福英看得出丈夫很重视肖进平,今天既然遇到肖进平的弟弟,当然也该招呼下,至少应该解释一下刚才的误会。
“他?披上白大褂也没有肖锋帅。”孟二江一边哄着田福英一边回头连连对冰冰陪笑,那笑容中分明有一种轻薄。
王冰冰大怒,却不好怎样。她忽然明白,她在法院的时候为什么孟二江不敢如此。原来他怕的不是她,而是法院那个庄严的氛围。一旦离开那特定的环境,自己就和普通的女人一样。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无力和羸弱。李家勇见她脸色泛红又气又羞的样子,顿时涌上一股爱怜之情。
冰冰给妮儿买来三四朵漂亮的头花,有塑料的、绸子的、蕾丝花边的,给妮儿扎起来。妮儿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好看的花,兴奋地欢笑不止。李长芬感激地看着冰冰,一脸愧意。
李长芬已经问过李家勇,知道孩子没有大碍,她盘算着该出院了。她不知道女儿曾经的危险,以为法院主动为她照顾女儿,还给治病。这几天她的所见所闻让她十分愧疚,不该对法院这么敌视。她虽然穷,可她也明白事理,她不想拖累任何人,也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无缘无故的接济。
“妮儿,咱们回家吧?”
“不。”妮儿扭了扭身子。
“妮儿乖,妈没钱,这么住下去,连你上学的钱都没有了。”
小女孩觉得医院好。吃得好,玩得好,那么多叔叔阿姨来看她,给她送来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特别是王阿姨总是对她很疼爱,她终于有了受人宠爱的感觉。可妈妈没钱,不能叫她继续住了。她委屈地耷拉下眼皮,不情愿地点点头。
“好孩子,咱要有志气。妈妈卖血也要供你上学,等你长大也当个法官,跟王阿姨一样,好不好?”
“嗯。”妮儿重重地点点头。
到了上诉期的最后一天,李长芬犹豫不决。她觉得判决确实难以接受,可法院对自己这么关心,孩子的医疗费也没问她要,临出院又给了她五百块钱,自己再上诉不是太没有良心。她是需要钱,可她更重情义。刘培信说得对,情愿吃点亏,咱不能难为法院。再说,自己和丈夫确有不是,也不能怪法院。
这天下午,任玉敏庭长和刘培信一起来到她家,问她是否还上诉,还带来了空白的上诉状。她犹豫起来,光笑笑,没有说话。
“你还是考虑一下,要是你觉得不太合适,该上诉还是要上诉。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成见。到了二审,双方还可以调解,不然明天判决一生效,你马上就要退人家二千五。你再想想呢?”任玉敏说。
“长芬,咱有枣没枣打一杆,到上级那再说。”刘培信也跟着劝。
李长芬不好意思地填了上诉状,让任玉敏带了回去。任玉敏后来特意给中院的承办人去电话,希望多做调解工作。二审期间,李长芬和被告总算达成协议,由被告再付四千元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