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九九九年后,审判方式改革的风浪席卷整个法院系统。司法独立、居中裁判、当事人主义、强化举证责任等观念成为审判改革的大方向,各类文件、会议、讲座灌输给法官们的都是这些理论。大家意识到,土包子们当年马背上驮个国徽翻山越岭在田间地头审案子的做法要被时代淘汰了。
“法律是不相信天理和良心的,只相信证据。当事人举来证,法院就支持,举不来,就承担举证不能的后果。必须让民众有这样的法律意识,这是法治社会的必要前提。这样,当法官的可以减少一点压力,同时也能体现法官工作的价值和身份的尊荣。”每年要审理两百多件民事纠纷的王冰冰早就心力憔悴,对于改革她举双手赞成。因为这种改革方向不仅符合她对法律的理解,也可以大大减轻工作量,同时也减少了过强责任心给自己造成的压力。
冰冰有业务扎实的长处,有理论水平较高的优势,她还是彭丰法院第一个通过律师资格考试的法官。司法改革是一个可以充分展示自己优势的契机,她一定要像凤凰涅??,一鸣惊人,直冲云霄。
她一直在苦苦等待一个和丹玉强制拆迁中的那个机会。终于,她等到了——为了响应司法改革的号召,强化合议庭的作用,也是为了培养精英法官和知名法官,彭丰法院要实行审判长负责制。通过民主推荐、业务考试、竞争演讲、民主评议一系列程序,一共选出了二十三名审判长。这里面,只有一个助理审判员就是王冰冰,她被提拔为审判员,同时正式任命为审判长。
《彭丰日报》、《彭海日报》刊登了王冰冰和另外二十二名审判长的大幅照片,并附有每个人的履历。王冰冰所在的法庭,以王冰冰名字冠名,墙上贴着她精神焕发的大幅照片。法官箴言一栏,王冰冰用工整的正楷写道:
“我在开庭,或者在通向法庭的路上。”
然而王冰冰没想到,她如此挚爱的审判事业,如此精心编织的精英法官梦,却被一对身处社会低层的母女撕得粉碎。
二???年六月时,王冰冰审理一起道路交通事故人身损害赔偿纠纷,发现交警部门的责任认定出现问题。原告李长芬母女是死者的遗属,长芬的丈夫驾驶一辆没有牌照的机动三轮车追尾,撞到被告车后部死亡。事故处理大队认定死者和被告各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刚出事故时被告以为保险公司能理赔,也想早点了结此事,就没有提出重新认定和行政复议。没想到后来保险公司认为被告的车辆存在机械故障,属于拒赔的范围,因此分毫未赔。这下被告急了,除了开始预付的三万块钱外,不愿意再掏一个子儿。
这期间,刘培信顶着毒太阳,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法院找冰冰给原告李长芬说情。老头儿蹲在墙角等两个多小时才见到冰冰。
“王大姐,那是俺一个庄的邻居,家可穷了,就指男人弄点钱养家糊口哩。那天喝喜面八成喝高了,咱就不说他了。可他一走,老婆孩子可不跟塌天一样。我瞅着娘俩太可怜,才来给你说说。”
“知道了,按法办就是。”冰冰看他破破烂烂一股汗酸的,还搭讪地跟自己说情,老大不高兴。
“好好,那谢谢王大姐啦。”刘培信看出来冰冰的嫌弃,他也觉得自己如此不堪真是唐突了法官大人。原先的小姑娘已经成大法官了,自然不能像以前那么随和。他一点儿也不生气,满心欢喜地把冰冰的话转给寡妇李长芬听:“放心吧,王法官可公道哩,她说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饶不了那边。”
其实,冰冰认为死者酒后驾车并追尾,应当承担主要责任,而被告虽然超载但和事故不存在因果关系,而且被告在慢车道内停车虽有过错但明显较弱,应为次要责任。虽然有交警的责任认定书,可那是行政机关作出的决定,依据的是《道路交通事故处理办法》,是行政规章,而法院对于行政规章是参照执行的。也就是说,法院也可以不采信公安机关对事故责任的认定,而依照民法中侵权过错责任重新认定双方的过错比例。
“法律是无情的,不能因为人死了就破坏既定的规则。”她想。她之所以想改这个责任认定,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全市十个基层法院中,敢于更改公安机关责任认定的判决还没出现。早在一九九二年的时候,最高院与公安部就联合发过司法解释,明确人民法院经审查认为公安机关所作出的交通事故责任认定确属不妥的,可以不予采信,以人民法院审理认定的案件事实作为定案的依据。虽说法院有这个权力,可一般考虑到和公安机关的关系,以及对于事故认定毕竟公安更专业一些,因此法院对此非常谨慎。冰冰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创这个先河。
“如果这个判决最终被维持,会起到判例范本的效果,是法院裁判力在司法实践中的重要突破,也是树立法院司法权威的典型案例,意义非常重大。一个普通的审判员,这么有价值的案件一辈子又能碰到几个呢?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丹玉,希望得到丹玉的支持。丹玉听了频频点头,对冰冰的勇气连连赞扬。不过丹玉担心这样判风险太大,“毕竟行政机关的认定在前,这样处理等于否定了公安的决定,就怕引起公安机关的异议。”
“有异议他们又能怎样呢?”
“是不能怎样,不过我们没必要惹这个麻烦。这样,你不要提责任认定书的事,直接认定双方责任就是。”丹玉说。
“这个责任认定书是关键证据,双方争议得很厉害,又不能提起行政诉讼,避而不谈恐怕不行。再说,现在也要求判决书增强说理,这么重要的证据没有被采信,总该有个交代吧。”
“冰冰你再想想,为什么交警队要认定他们是同等责任,是不是有同情原告的因素在里面啊?要是这样,咱们不是显得太无情了?”
“不能这样说吧?法律就是法律,怎么能受人情干扰。再说,我听刘培信讲才知道死者饮酒了,在公安处理时没涉及这个情节,明摆着是公安的疏漏。”冰冰的倔劲又上来了。
“那你还是跟任庭长请示一下,要不上审委会讨论吧?”
“任庭长和王雷院长到省高院学习了,再说这案子又快到期了。我可不想上审委会,那群老头,除了钱院长还懂法,其他的都是老脑筋,肯定不同意我的想法,我跟钱院长汇报一下就行了。”冰冰想,钱副院长是法学硕士,也赞同法官精英化,提倡办理精品案件的,虽然来院不久,可对民事审判绝对内行。
冰冰想的不错,钱平峻对冰冰的意见完全认可。钱平峻来到彭丰法院后对这里的审判业务很不满意。“都是凭感觉、凭经验办案,没有一点法律思维。”他分管民庭,留心观察,发现冰冰的审判业务还是很过硬的,因此对冰冰非常欣赏。
“判决书里不要提公安的责任认定,法院直接认定就可以了。”钱平峻签发判决书时,划掉了冰冰关于公安机关责任认定不当的阐述。
看着被院长划掉的“本院认为”部分,冰冰很心痛。那是她参考了很多法学论著,连赶了两夜完成的。她想,既然最终的判决结果没有改动,本院怎么认为的不是无所谓吗?就是上诉,改判也不改她怎么认为的啊。何况,她王冰冰还没有被改判过案件呢,这次也不会的。她还想拿这判决书参加市中院的法律文书评比,这一段要是删掉了,那可太可惜了。于是她偷偷叫打字员恢复判决书的原来面目,宣判了。
宣判时,王冰冰遇到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李长芬一听赔偿的钱数还抵不够医疗费,当庭就闹了起来。
“你收了他多少钱,欺负俺孤儿寡妇!”
“李长芬,你要冷静,不服可以上诉。”
“上树(上诉)?我还爬墙哩!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上哪儿说理去!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黑心的,从开始你就对俺带搭不理的,俺有一分容易都不来看你的脸。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拍拍心口窝问问,良心叫狗吃了?那狗日的是你亲爹啊你这么护着他?!”李长芬用手指着王冰冰大骂起来。
“你放肆!”王冰冰浑身发软,手开始哆嗦起来。
“丧良心的,生孩子都没屁眼儿!”李长芬把判决书一撕两半,一把推开挡在中间的书记员,抄起一瓶墨水朝王冰冰脚下狠狠摔去,黑色的墨水溅满冰冰腿脚,染黑了背后雪白的墙壁。李长芬还要冲过来,被赶到的法警拦住。
生孩子没屁眼!
生孩子没屁眼!!
王冰冰瞬间有股冲动想去撕李长芬的嘴,“李长芬,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她咬牙切齿地叫法警看住李长芬,填了一张司法拘留决定书就交给钱平峻。
“无法无天!”钱平峻听完冰冰的汇报也拍了桌子,可他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尽量不要激化矛盾,毕竟在这方面他吃过太多的亏。
“冰冰,你看能不能批评批评罚点钱算了,是不是非得拘留?”
“不行,绝对不能饶了这样目无法纪的人!她辱骂法官,还撕毁法律文书,不是妨碍诉讼吗?这么泼的当事人都不处理,这法官以后还怎么干?!”说完,冰冰已经满脸是泪了。
“好好,你等我请示一下王院长,”钱平峻立即拨打王雷的手机。
“好好,只要她肯写悔过书就放了她?好,好,就这么处理。冰冰啊,听见了?”
“那她要不写呢?”
“不写再拘。”
“好!”王冰冰转身离去。
“李长芬,你辱骂法官,哄闹法庭,销毁法律文书,妨碍民事诉讼,错误是极其严重的,现在你要具结悔过,否则会采取更严厉的惩罚措施。”冰冰对李长芬讲。
“你念的什么经俺不懂,俺摔也摔了骂也骂了,你就看着办吧。”
“好,你等着。”
于是,李长芬被处以十五天司法拘留。
“俺孩子还在家里躺着,她病着呢,你得叫我回家。” 李长芬的女儿只有六岁,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冰冰开庭时见过的。
“你跟亲戚联系下,叫他们带下孩子。”
“亲戚?俺这副穷样,人家躲都躲不及哩。”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惩罚。”冰冰认定她在耍赖,不再听她吵闹,和法警一起硬把李长芬摁进警车。
看到李长芬眼里闪出惊恐和畏惧,冰冰才稍感解恨。
“借口罢了。”看着呼啸而去的警车,她想。但是她也有一丝顾虑,再一想,李长芬自己来法院,来时应该把女儿安顿好了吧?下午连开两个庭,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一个财产保全,这一忙,冰冰就把这件事忘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想起这事心不由咯噔一下。她越想越紧张,觉得还是到李长芬家去看一看。她带着书记员开车到刘庄,先找到刘培信,然后让刘培信带她去李长芬家。
敲门,无人应。
“李长芬还有亲戚吗?她女儿平时都跟谁?”
“李长芬是四川人,她丈夫也是外来户,两口子和谁都不大来往。她好拾点破烂卖给俺,俺两个才认识她。”
冰冰心跳开始加速。看到木门下面闪了两厘米的缝,她趴在地上努力往里看。
“啊!快,快!”
刘培信看王冰冰惊慌失措,忙和她一起用力跺门。
门开了。
在距大门一米处,李长芬的女儿一动不动趴在地下。
王冰冰腿一下软了,她愣了一下才缓过劲,抱起孩子就往外跑。
“快!快!打120!”
由于没有带足够的钱,彭丰医院拒绝治疗。冰冰只好找李家勇。在李家勇担保下,孩子在送进医院一个小时后才开始进行抢救。
王冰冰一直守在病床前,盯着女孩儿看。
女孩其实很秀气,可妈妈买不起香皂和面膏,每天只能用粗粗的肥皂给她抹上一把脸,她一脸的稚气只得掩藏在油腻和污垢下;女孩其实很乖巧,妈妈走时叫她不要出去,等妈妈回来,所以她就等,等,一直等到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女孩在恐惧和黑暗中熬了三十一个小时。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一句关切的问候,在繁华城市边一间孤独而贫穷的黑屋里,在一张没有人体温暖的木床上,她在等。她哭过,她喊过,可那门外的繁华淹没了她微弱的呼救,那忙碌的芸芸众生谁能想到,在他们身边,一个孤独的女孩在拼命的挣扎,在渴望生,渴望哪怕一个轻轻的爱抚。
窗外,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在唱童谣,稚嫩的童音因为用嗓时间过久而显得有气无力,毫无热情地哼道:
“泥娃娃 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一样的眼睛 一样的眉毛 她不会说话
泥娃娃 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我来做爸爸 我来做妈妈 我来照顾她。”
以前,小女孩经常偷偷趴在窗前看别人在幼儿园里学唱歌,学跳舞,她也早就会唱这支歌。她多么羡慕这个幸福的泥娃娃,有那么多人愿意做她的爸爸妈妈。可现在没有人来照顾她,没有人来问她还能不能说话。她起不了床了,也说不出话了,她能做的只有流泪,只有等待,等待。
等到最后,小女孩已经神志不清,可她知道要爬出家门,家门外就是生,就是活。她从床上掉了下来,拼命爬向家门,可她终于没能爬出去。
王冰冰痛哭流涕。李家勇默默站在王冰冰身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刚才丹玉带着钱赶到医院,办完住院手续安慰过冰冰后就悄悄把丈夫拉到一边:“家勇你和主治大夫关系怎样?”
“铁哥们,放心好了。”
“不是这意思,” 丹玉凑近丈夫耳语道:“你能跟他说说把到院的时间提一点吗?两小时也行,其他时间不动。”
“什么意思?!”李家勇简直不相信这话是妻子说的。
“小声点儿,”丹玉探头往病房内瞧了瞧,见刘培信还在劝冰冰,忙把丈夫拉到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实不相瞒,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法院麻烦就大了。你们不一样,就算构成医疗事故也就是民事责任,再说孩子来的时候情况就很危险,肯定不会是全部责任,放心你们顶多也就是赔钱,而且真闹起来还得法院处理……”丹玉见丈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那双平时总是温情脉脉的眼睛变得非常严厉,像看一个罪犯一样地审视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恐怖的表情,悻悻然闭了嘴。
李家勇摔开妻子的手,尽量压低几乎要爆发的声音:“林主任,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我知道这样不好,”丹玉想到来时给钱平峻和陈非林许打下的包票,有些着急,“可孩子真的不行了,冰冰就完了,我们院也完了。”她哀求地看着丈夫,希望他回心转意。
“那你也完了,是吗林主任?”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要离开。
“别走家勇,”丹玉一把拖住他,“我不是为我自己你明白吗。再说你们本来也耽误了一会儿不是吗,难道以前你们没改过病历吗?要不半小时也行,这对你们算什么?你就不能替我们想想吗?”
“负不起责就别披这身皮。”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挣脱妻子的手,快步走进走廊,找到管床大夫拿出病历翻看。
“在这儿签个字吧。”他把接诊记录拿给冰冰。冰冰泪眼朦胧拿过来看一遍,有些疑惑,“什么?”
“抢救开始,例行公事。”
冰冰看了看记录,然后想都没想就签了字。
看着冰冰毫不设防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李家勇忽然觉得自己过于残酷。转身他看到妻子在门口两眼喷火,几乎要扑过来。
“满意了?!”丹玉临走恶狠狠道。看着丹玉“嘭”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李家勇说不出有多么怅然。
结婚四年多,丹玉在家里就是一个十足的大小姐,李家勇什么都听丹玉的。丹玉的独立、自主、冷静,让李家勇自愧不如,加上和岳父母一起住在法院宿舍,李家勇经常觉得自己像倒插门。丹玉在家非常逍遥,几乎从不过问家务,全部由父母代劳。她把工资本交给丈夫,连自己一个月工资是多少都稀里糊涂的。李家勇要经常看看冰箱里是否还有饭菜,检查孩子发育是否正常,要记着交电费水费电话费煤气费,要及时存钱到期取钱,要一笔一笔记好账。李家勇是个喜欢钻研业务的人,对于丹玉热衷的人际关系实在提不起兴致。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一进入仕途,就丧失了原来的纯真和浪漫,而变得工于心计越来越俗气了。
他欣赏冰冰这样清纯的女人,全无半点城府。冰冰哭的样子楚楚可怜,让人心痛,一下唤醒了他久违的、几乎冰封的作为男人的责任感和保护弱者的欲望。他心中一颤,不敢再看冰冰的脸。
“冰冰,你不要紧张,孩子送来得早,问题不大。”李家勇轻轻拍了下冰冰的肩头。
“都怪我,都是我不对。”冰冰一把抓住李家勇的双手,没注意到李家勇眼中闪过的惊慌和不易觉察的一丝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