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她，实属偶然。

　　那天，我慕名去县城最有名的“向阳发屋”做发型。年轻有名的女老板，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儿迎上来，看见是我，惊喜地上前拉住我喊我陈姐。我略许诧异地看着那张清秀的脸，忽地记起一个人，细看，竟真的是她！

　　　　　　　　　　　　十八岁，花样年华

　　英，在十八岁差九天的那天成了我审理的一起伤害案的被告人，并且也是该案自诉人琼婚姻的第三者。

　　事发那天，英和琼在街上不期而遇，英挑衅似的向琼打了个响指，琼回口一句“贱货”予以还击，磔骜不驯的英于是和琼撕扯在一起，情急中英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比划，琼的脸颊登时鲜血淋漓，此后疤痕永驻，法医鉴定为轻伤。

　　两次传唤开庭，英拒不到庭。鉴于英的态度及纠纷时的情节，法院逮捕了英——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孩。

　　初次提审，英对自己的犯罪毫无悔意。看着她胳膊上斑斑点点烟头的烧痕，值勤的法警怜惜又不无疑惑地问她那是怎么形成的？疼不疼？而她，竟然举着胳膊抛着媚眼，不无调笑地说：“不疼啊！要不，你也来试试？”我皱了皱眉，年轻的法警也噤声不再言语。

　　该是怎样的原因造成她这样野蛮叛逆又放荡不羁的品性？今日的她必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成长历程吧？我暗自思忖着。

　　鉴于英系初犯且未满十八周岁，我不想简单开庭、草率下判，薄薄几页文书也会泯灭一颗求真向善的心。一次次的提审和说服教育，以及此后的一番经历，使英的态度和观念有了很大转变，对我也放弃了抵触，慢慢地说起她的一切。

　　　　　　　　　　　　多少事，欲说还休

　　英的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英是家中长女，下面一个妹妹。因为父亲想再生个继香火的儿子，便把英送给了光棍大伯。父母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英，英因而自暴自弃，频频逃学，认识了社会上的小混混，与琼的丈夫勇就是这样认识的。起初勇对英还好，从未享受过温情的英也就随了他。但勇对她的好也就几天的新鲜劲，况且勇终究是有家室的人。勇回家或外出时常常将英锁在租住的屋里，英稍有不从或怨言，便会招来一顿打骂，用烟头灼烧更是家常便饭。英满腔怨恨无处发泄，那天与勇的妻子琼狭路相逢，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发生那件事也就不足为奇。

　　英被羁押后，全无我们想象中的羞愧和内疚，较之以前的磔骜不驯，反倒更多了些玩世不恭。最初几次提审，英并未放在心上。她想，勇再怎么无情，也不至于将大墙内的她置之不管吧？岂料，几天过去了，勇却没有丝毫表示，英借了电话打过去，勇一听是英的声音便咔嗒挂了电话，再无下文。勇指望不上了，但英不灰心，阅人多矣啊！别的情哥会救她的。然而接二连三的电话打出去后，却没有一个英雄挺身救美。一直不甘心的英终于绝望了，深深的怨恨分明地刻在那张青春张扬的脸上，巨大的反差让人无以接受。

　　我不失时机地做工作要她和父母联系，而她却被蛇咬一般跳脚大骂：“我没有父母！我恨透了他们！要不是他们抛弃我，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我就是要不学好给他们丢人，让他们也尝尝抬不起头的滋味！”明白了她的心结所在，我耐心地开导她，凡事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当初完全可以自强自立，好好上学或打工争口气，而你选择了自暴自弃，再加上交友不慎才至于此，怎能光怨恨父母？！看得出她并不服气却也没有反驳。

　　我又适时地做英父母的工作，让她们为英交纳赔偿款，给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起初英的父母百般不愿，嫌这个闺女让她们丢人现眼，别说没钱，有钱也不管，让她自作自受！我告诉他们，英走到今天这步，他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分析了当前情况下，亲情对英的重要性。经多次做工作，最后英的父母终于同意。最难能可贵是，深为英所害的自诉人琼在了解了英的身世经历，并且也明白了其实她们两个都是被同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所伤害时，善良的琼隐忍大度地放弃了对英的刑事追究，该案最终调解结案。

　　释放英的那天，勇和英的情哥们争先恐后地跑来要接英回去，并且都偷偷地要我在英面前多多美言。释放前我如实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讲述给英，与她作了一番深谈，这次，英听的很投入，后来哭了。经历这一起案件，英说她想了很多，能分得出真假善恶，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临行，她郑重地对我说，大恩不言谢，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刮目相看，算是对你的报答、对琼的谢罪！

　　最后，英随父母一起回家。后来，依稀听说英去了外地，在一家发廊学徒，却不曾谋面。想不到，会在那样的地方以那样的方式再相遇。

　　英的发艺着实不错，我满意地道谢。

　　出来送我时，英无限深情地感慨：“这些年，多亏当初那句诺言激励着我一路走到今天。回到莒南后，我一直没去找您，而是千方百计地研习提高自己的发艺。我想，只要我的发艺好，总有一天你会光顾我的发屋吧？若是有一天，您真的光临我的发屋，一看，居然是我！那该多好啊！”我不由得笑了，郑重地告诉英：“我就是慕名而来的！”英听了，欣喜不已。

　　不经意的，我们又谈到了琼。英沉静地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一天天真正体味到我当初对琼的伤害是多么残忍！她的善良大度于我又是多么弥足珍贵。头两年我给她寄了些钱，但她都退回了。后来我将发艺悉数传授给她，帮她在老家开了间“向阳发屋”连锁店，生意很红火呢！”英开心地说着，“每年，我从利润中拿出一部分捐给希望工程和家乡的学校、敬老院，也资助一些失学的孩子，希望以自己的行动回报当初你们对我的爱心，也希望这份爱心能够传递下去……”我无限欣喜地看着英，暖暖的阳光透过法桐稀疏的枝叶柔柔地照射下来，英的脸红扑扑的，像极了一朵“向阳”葵花。

　　看着眼前的英，爱心满怀感恩不尽，昂扬自信又从容淡定；记忆里那个磔骜不驯又玩世不恭的影子倏忽闪现又渐去渐远消失无踪。一段别样的青春里，英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化蛹为蝶的蜕变，云卷云舒，去留无痕。忽然，就想起了泰戈尔的那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

　　十多年过去了，审结的案件不在少数，唯独这件无法淡忘。

　　简单的案件，我没有简单开庭判决，而是用法官的人性善美去唤醒当事人的良知，给迷失的心灵留一条回归的路，从而有机会改写了一个生命的足迹。从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作为一名法官，用一颗仁爱之心去对待当事人是多么重要！和谐社会的法官，应不仅仅局限于定纷止争、不单单追求案结事了，在我们神圣审判之际，多用一份耐心、多倾一份真情，为迷途者指明一条前行奋进的路，远比单纯一份公正的裁判更为重要。一记法槌，轻起重落，既要有法律的刚正，也该有法官的柔情。

（作者单位：山东省莒南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