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上,新农人锄禾记
他们,用全新的方式挖掘“黑色宝藏”的潜能,不再“面朝黑土”“看天吃饭”
深翻,老农人熟知的术语,指通过拖拉机牵引深翻机具,翻动土壤,打破犁底层,改善耕层结构,提高耕地蓄水保墒和抗旱能力的一项耕作技术。在这篇12位新农人的故事里,主人公们用自己的方式“深翻”脚下的这片黑土地,用过去几年时间,让千百年来“手把青秧插满田”的传统农业模式呈现出颠覆式的创新变革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加快建设农业强国,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全方位夯实粮食安全根基”。从“种米姑娘”陈雨佳,到“米雪新农人”张雪,从人称“姚疯子”的“覆膜田”创始人姚宏亮,到参与项目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的龚思诺……他们“锄禾”,用的不是锄头和铁锹,而是现代化高科技的农机与农技,是耕种管收一体化的农业社会化服务,是直播带货和社群营销的互联网思维;他们所做的不仅是重构农业模式,更在这片广袤而厚实的黑土地上,把自己的勤劳与智慧,融入充满希望的乡村振兴诗篇
从太空俯瞰地球,东经125度到127度、北纬44度到49度的地方,是世界四大黑土带之一的中国东北黑土地。
在过去千百年的时光里,黑土地上生活着一群农人。他们的双脚一生下来就拴系在土地上,拴系在一株株在时间的罅隙中匆匆赶路的庄稼上。这些庄稼年复一年地分蘖、拔节、生长,让农人的收成供养全家人年复一年的光景。
如今,这片土地迎来一批蹚开新路的人们,他们用先进的技术和经营手段挖掘这片“黑色宝藏”的潜能,也让千千万万和黑土地一样沉默、淳朴、守拙而艰辛的农人不再“面朝黑土”“看天吃饭”,挣得一份更稳定、更踏实的收入。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新农人。
这片黑土地,就是他们的星辰大海,就是他们的“理想国”。
漂泊与梦想:逃离那条深长的垄沟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跟在大人后面,艰难地给地里的苞米薅杂草。垄沟就是他们一家人的路,爬得累了,踮起脚尖,苞米地一眼望不到头。七八月的热风吹着苞米叶子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豆大的汗珠滴进黑土地里,转瞬间隐没了踪迹。深深的垄沟让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干完一天的活儿回来,伸出手就是一手的泥,后背上露在外面的皮肤晒出一圈黑,脸上都晒脱了皮。
2004年,一纸东北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20岁的黑龙江农村姑娘罗翠华下了决心:告别垄沟,不再回头。然而在之后学习工作的那些年里,她仍会梦到小时候爬垄沟的情景。
从东北农业大学经管学院工商管理系毕业后,罗翠华在哈尔滨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与哈尔滨市农村经济管理总站合作,给全市范围内有需求的农业合作社创建网站,并为其提供网络平台创业服务,包括创业咨询和培训。
在十多年前,建网站还是一项技术门槛不低的工作。靠着这份营生,罗翠华在哈尔滨站稳了脚跟,也认识了一些通过网络经营合作社业务的新农人们。
“自己虽然学的是农业,但是再也不想回去爬垄沟了。”罗翠华说,不用再爬垄沟、干农活,是那个小女孩的最大梦想。
出生于黑龙江省宁安市的耿世龙,初中毕业后便告别家乡的黑土地外出打工。漂泊十多年,他在山东济南把一家木材厂经营得有声有色,但关于那个贫穷却不乏温情的老家的印象,始终在他脑海里刻印着。
“小的时候勤工俭学,我和弟弟每天都跟父亲上山采野生中药材卖钱,那时候一周采药卖的钱,够我兄弟俩一人买一个新书包。”耿世龙回忆着,脸上不由得泛起满足的笑容。
屯子里孩子的幸福来得容易,一个新书包就能让他们在上学路上,开心地跑得飞快。
直到多年以后,在外漂泊的某一个特殊时刻,当梦境与现实交叠在一起,他们的人生道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叉点。
金黄与黢黑:分叉路
金秋十月,决眦望不到边的大片稻田在阵阵轰鸣声中逐渐褪去金黄色。这是农机手的作业时间。等到农机在地里的车辙压痕被塑形成凹凸不平的土块时,地上便只剩一列列三十四公分长的稻茬笔直地立在那里,像是敬奉神灵的香柱。
千百年来,土地,是屯里人的命。在回忆往事时,农人们不会记起那是在哪一年,而是会把事件所在年份与当年的收成关联起来。当他们把一年的收成交给粮贩时,仿佛就交出了自己整整一年的血汗。如此,年复一年。
可出生在黑龙江省宁安市渤海镇上官地村的姑娘陈雨佳,偏要改命。
渤海镇,是“石板大米”的产地。亿万年前,这里的火山爆发,岩浆流淌凝固形成玄武岩,铺就了镇子里随处可见的“石板地”。石板具有较强的吸热散热功能,使得石板地的地温和水温比一般稻田高出2-3摄氏度。石板上覆盖着岩石风化和腐殖质沉积形成的肥沃黑土,加之镜泊湖的优质水源灌溉,使得这里水稻生长环境极为优越。
“市面上那么难吃的米还能1斤卖出几十块、上百块的价,我们这么好的米却只能20斤、50斤地卖,浪费了!我想回乡,帮助村民们卖大米!”
就像是一滴油滴进滚烫的水里,陈雨佳一句话,炸开了全村人的锅。爸爸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你就稳当儿地、踏实儿地(东北话)当老师!农活很辛苦,市场也不是那么好做!”
陈雨佳的倔劲儿上来了。她把宁安市第一中学体育老师的工作一辞,回到了乡野间。她热爱体育,从小就喜欢运动奔跑的自由感,可做一个新农人的想法占据了上风:“黑龙江不缺农民,但是缺会营销的新农人;村里不缺好产品,但是缺好销路。”
陈雨佳走上了一条分岔路。路并不好走,但她心里更记得乡亲们种地的苦。“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看农民的皮肤,都是黝黑的,一整个夏天手都没干净过。我们这边都是人工插秧,农忙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蒸点馒头、带点榨菜和水上地里干一天。我没干过农活,但我也是农民的孩子,觉得应该回到这个地方,让老百姓不辜负这份辛苦,多挣点钱。”
如今,陈雨佳已返乡6年,外表看上去和其他农民一般无二。6年间,从抖音直播带货,到扩大有机种植面积,再到养殖稻田鸭和稻田小龙虾,陈雨佳在村子里的摊子越铺越大。刚生下三胎不久,陈雨佳把头发剪得极短,她的脸庞也被乡下的日头晒得黢黑。
出生在“三莓之乡”黑龙江省尚志市石头河子镇的姜兴旺,他作为新农人的起点与家乡的草莓、树莓和紫莓密不可分。他在返乡前就听说,家乡的浆果卖不出去,老百姓排队等收购,有时候一等就是一宿,价格低的时候只有四五毛钱一斤,“产品的实际价值与它的价格完全没有对等”。
破解家乡“好粮愁卖”,也是“90后”“北漂”张雪决定返乡的契机。2015年春节前夕,黑龙江省五常市的老家里,家里有事急等着用钱,可秋收新下的米还没卖出去——村里不少人家都是如此。为什么品质上乘的五常大米会遭遇销售难?很多消费者想吃还吃不到正宗的五常大米,这件事对张雪的触动很大,“应该做点什么,能做点什么?”
同样想着为家乡做点什么的,还有从英国留学归国的龚思诺。龚思诺是一位出生在哈尔滨的“90后”姑娘,大学毕业后赴英国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小时候的她对于父辈老家伊春的印象,就是低矮的平房、道旁的旱厕,还有一群永远走不出大山的人。
“是多么饱经沧桑,才能把手磨出这么厚的茧?”2012年冬天,快到年关的时候,龚思诺正好从英国回国休假,看到老家里的老人们冒雪出去捡柴火,“我握到他们的手那一刻,那种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刻,龚思诺决心回乡为乡亲们做点什么,让伊春的资源得到更好的利用。
就在不久后的2013年,伊春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独木经济”一去不返,“林都”人面临着转型的困惑。此时的龚思诺与父亲商定,于2013年4月正式成立了伊春宝宇农业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把目光投向东北民猪养殖产业。
黑龙江省海伦市“90后”青年张春宇的分叉路出现得有些曲折。2017年从俄罗斯回到家乡,张春宇起初做了一阵服装生意,但总觉得差点意思。思来想去,他把目光投向脚下的黑土地。“民以食为天,海伦黑土资源丰富,农作物生长环境优越,本来就是农业重镇。更何况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对这片土地有感情,还是想为家乡做些什么。”在黑龙江、山东等地的多个农业合作社绕了一圈,张春宇决定在家乡引入新事物——土地托管。
耿世龙人生的分叉路是偶然间出现的。2014年,耿世龙出差到河北省安国市收货款,在一个物流园里,他偶然撞见很多“黑C”牌照的大货车停在这里。看到来自家乡牡丹江的车,他感到非常亲切,一问才知,这些大货车载的都是牡丹江市周边地区的药材,运到安国这个北方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来卖。
一瞬间,小时候采野生药材的快乐像一股暖流,流过他的心头。不久后,耿世龙回到家乡走了一遭,发现中药材产业前景好、利润高,加上他骨子里的一份情结和对家的念想,于是果断下定决心回乡创业。他把外地的木材厂卖掉,带着多年在外奋斗打拼的家底,准备和乡亲们一起,在野生中药材的王国里闯出一片天地。
“贴膜”、托管与做直播:迈入“理想国”
“那时候就想再也不干农活,觉得爬垄沟最累、最难。创业以后,我自己搞大棚种植,也觉得挺难。再后来绕了一圈,又跟着丈夫回到屯子里,建了厂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现在最难。现在肩上责任大了,员工数量也多了,每年还跟农民们签水稻收购订单。”
如今的罗翠华,再也不需要手脚并用地爬垄沟除草了。2015年,她决定跟之前业务上合作过的黑龙江省延寿县信合有机稻米专业合作社理事长姚宏亮结婚,一起回到他的老家。让她中意的是姚宏亮钻研“覆膜田”技术的那份拼劲儿和韧劲儿。而她则侧重做品牌,依托先前做网站时积累的资源,将利用“覆膜田”技术种出的有机大米推荐给网络平台销售。
“覆膜田”的故事,要从2003年说起。那年,父亲生病,在深圳工作的姚宏亮辞职回到老家,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研究给土地覆膜,以减少杂草、防病虫害。
2003年的一天,姚宏亮正在地里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提升大伙儿种有机田的积极性、不用农药清除杂草,不经意间,发现地里飘来一片装肥料的编织袋,被袋子压住的一小片稻田里一点杂草也不长。
姚宏亮灵机一动:“如果我把土地都盖上生物可降解膜,稻秧穿过膜插在地上,是不是就能达到除草效果呢?”
姚宏亮开始在自家田里做实验,给稻田“贴膜”。周围的乡亲觉得新奇,都撂下自家的活计,围在姚家的稻田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姚宏亮。有人给姚宏亮的母亲报信:“快去瞅一眼你们家小亮吧,搁地里瞎整呢!”从那时起,“姚疯子”的外号就像荒草上点燃了一把火,迅速传遍整个村子。更有甚者在背后议论他“狗长犄角——尽整羊(洋)事儿”。
姚宏亮不仅钻研覆膜有机水稻栽培技术,还研究用自制农机实现覆膜插秧一体化。为了不妨碍自家和别人家正常插秧,姚宏亮先等别人都插完秧,再到自己辟出的一块试验田里,把机器零件搬进去,组装成他设计改装的覆膜机下地作业,作业结束后,再把农机拆了一件一件地搬出来,这样就不会坏了别人家的秧苗。
直到多年以后,姚宏亮终于能笑着说出这段艰辛往事,那是姚宏亮迈入“理想国”时,一段“沉默的时光”。
走进张雪位于五常市卫国乡长安村邢家店屯的直播间,就像来到一个专业网红的根据地,各式各样的直播设备装了整整一箱子,房屋正中是一张用来做直播的宽敞的桌子。拿出直播手机,张雪点开了一条她制作的展示销售成果的短视频:“首次发货60吨,我们直接用火车皮发货!”
说得看似轻松,但张雪回乡创业的每一步,几乎都应验了父亲的预判。父亲起初强烈反对女儿回乡,他曾说,“在大城市,就是捡垃圾也是城里人!”回乡后,谈客户有多难,张雪一点点地在尝,一步步地在试。
一次,为了能见到一位北京客户,张雪跑到客户那里等了7天。最后,对方被她的诚意打动,派人到五常实地调研,签下了一个大单。2021年十一假期,一位重庆客户去佳木斯办事,张雪追到佳木斯见面洽谈,客户却告诉她“要的品种不是五常农民种的‘稻花香’,而是‘长粒香’”。张雪虽然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帮忙联系到一家种植“长粒香”的合作社。客户感动之余,投桃报李给张雪介绍了一位新客户。
“每一个合作的客户,都是脚下这条路的延续。”张雪说,现在我们开始尝试认养模式,在收益覆盖农民成本的基础上,根据消费者的需求管理认养地块,让消费者吃上放心、高品质的大米。
同样为家乡粮搭建新销路的,还有黑龙江省延寿县延寿镇城郊村的高延龙和张旭。夫妇二人在今年5月注册快手账号“种地人农产品 乡村振兴”,通过打造“种地人”品牌,销售村里自产的大米、木耳和村民上山采的野蘑菇等土特产,仅用两个多月时间,把账号粉丝从“0”做到近10万。
“我们尝试过很多路径,刚回乡的时候销售农药、农机具,但不怎么受欢迎。”张春宇记得,从俄罗斯做买卖回国一年后的2018年冬天,他雇了三个人,买上种子、化肥和农药,到村屯里开发市场,顺便对村里情况摸个底。结果整整一冬天,一粒种子、一包肥都没卖出去。
后来,张春宇决定一门心思搞土地托管。他挨个村挑选会种地、能种地的能人,一共选了14人做工作,说服他们拿出一部分地块给张春宇所在的金丰公社进行标准化管理试验,对他们进行田间管理培训,并对地块作业进行农机具匹配。
第二年一算收成,这14位农人惊喜地发现:托管地块的产量和收益比原先高出20%!就这样,金丰公社的农业服务业务渐渐地在海伦当地拓展开来。
“以前老百姓不理解,觉得是你挣了他们的钱,现在是我们帮他们挣钱。”张春宇说,现在我们的配套机械不断完善、管理系统不断升级,不仅种好粮还要养好地,整个种植生产过程按照我们的高标准种植方案执行。如今,整个绥化市有22万亩地都由金丰公社提供托管服务。
“我们让农民们看到,虽然他们种地是一把好手,但对于经营管理这块,我们更专业。现在农民观念在转变,逐渐认可我们的托管模式,这比在俄罗斯做贸易有价值多了。”张春宇说。
托管兴起的背后,是新农人对农业生产经营体系的重塑。他们既深耕沃土,也通晓农技,又是网络达人,普遍具有互联网思维;他们推动发展集约经营、农村电商、农文旅融合,在为传统农业转型注入新元素的同时,也在乡野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块稻田、那条垄沟。
守护与救赎:成为新农人
收割时节,沿着村路上货车车辙的泥印子,就能抵达黑土地里的丰收现场。
在黑龙江省依安县,黑龙江鹏程生化有限公司的种植基地里,一辆辆一体化收割机正在玉米地和大豆地里作业。
“收粮大概在10月25日已经完成,10月底完成秋整地。”公司总经理助理邢碧玉,是黑土地连年增收丰产的见证者。这位“90后”姑娘2014年从学校毕业后来到公司,第一次在田间地头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在乡野间,一天天见证着玉米从出苗、拔节,到开花、吐丝,那种旺盛、茁壮和鲜活,让我身上多了很多接地气的踏实感,也逐渐领悟到做一名新农人的意义。”邢碧玉说,尤其是今年玉米亩产最高突破2000斤,这得益于良种良法在种植基地的推广。
“这让我们充分感受到,黑土地的潜力仍有待我们继续探索。”邢碧玉说,这或许就是新农人应该做的事情。
在姜兴旺看来,新农人的使命更为艰巨,“他必须懂得感恩,而且具备带头奉献、带动致富的品格”。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姜兴旺经营的尚志市兴业浆果种植合作社冷库面积已有3500平方米,年可储存速冻浆果1500吨,年加工浆果1800吨,年经营收入达1200万元。
如何为村民们谋一条致富路、幸福路?姜兴旺用行动来解答。2014年,他出资10余万元修建了10公里的砂石路。“当时黑白赶工,就想着抢在雨季之前修好路,让村民们进出田干农活儿方便点。”2020年,台风“巴威”“美莎克”过境,他得知景圃村的一个通村跨河铁桥损毁严重,他所在的合作社出资4.6万元,帮助修建了一座长26米的铁桥。
土路变成了砂石路,旧桥换成了新桥,阴雨天鞋子上不再沾满泥浆,过桥的行人也不再磕磕绊绊,这就是姜兴旺想要的答案。
时间有着垄沟一般的褶皱。回乡12年,岁月沧桑了姜兴旺的脸庞。把时间褶皱中每个缝隙里的他重合在一起,会发现脸上多了几行皱纹、发间多了几丝白发,但他眼中的光依然如炬。他在内心里希望,一条路、一座桥产生的情感联结,能够真正抵达乡野间的每一条沟壑。
五常市的广袤稻田里,正是“打场”进行时。穿着被土蒙得辨不清颜色的工服,农民们扛上收割的稻子,把一捆捆稻子送到脱粒机的传送带上。在传送带的尽头,早有人备好了编织袋。草灰碎屑在空中飞舞,颗颗谷粒被收入袋中。
跟着妻子张雪来到五常后,1984年出生的杜坤鹏常在张雪短视频的“段子”里扮演一个“被老婆拐到东北的河南人”的角色,然而在现实中,从发展文旅融合到修建亲子庄园,他对两口子的事业有着一整套规划和想法。或许是在为了爱情辞去北京工作的那一刻,或者是从车站把一袋一袋的大米生扛到两人门市铺的那一刻,他早已决定留在这片黑土地,融入乡村振兴规划的字里行间。
返乡创业,实现乡村振兴,这些都是过于深刻的命题,在“杜坤鹏们”的新农人实践中,他们并没有简化版本的答案,在他们心中,“不管好或者赖,不会选择别的路”,“要往前一路走到黑”。
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和这片黑土地紧紧捆绑在一起,而正是这片黑土地,帮助他们完成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成长。
故事才开始:进入无垠广袤的人生
今年4月,农业农村部发布了一组数据:全国各类返乡入乡创业人员已超过1100万。根据综合测算,一个返乡创业项目平均可吸纳6到7位农民稳定就业,提供17个灵活就业岗位。
年轻人投身乡村、回到村屯,成为一种隐秘而持续的趋势。
在我们此行最后一站,当得知陈雨佳注册成立的宁安市雨佳农产品有限公司已经吸引两名“90后”、一名“80后”投身乡村时,我们得以从“返乡入乡创业”的宏大命题中把这个隐藏在黑土地里的村落故事打捞出来,和其他11位受访者的故事一起,拼凑出“新农人故事”的一块完整拼图。
只是,偶尔在和客户沟通到口干舌燥的瞬间,陈雨佳也会想起小时候的长跑梦,想起母亲在她三年级时,花城里人几个月工资的钱给她买的一副“黑龙”牌冰刀鞋。
“以前在学校教学生,是用知识浇灌着祖国的花朵,现在真正用新农技呵护着黑土地的种子,本质上是相通的,只不过告别城市里的朝八晚五,奔跑的土地更宽更广了,感觉更无拘无束了,好像能体会到‘成为自己’的那种感觉。”陈雨佳感慨道。
对于“石板大米”未来的发展,陈雨佳打算以大米种植带动三产融合,从基础种植业到大米加工,再到乡村旅游,形成可持续发展的链条。她计划明年在稻田旁开一家稻田餐厅,更好地承载自己的“诗和远方”。
邢碧玉同样希望,通过公司统一的良种、良技和有经验的团队,让更多农民的土地价值得到提升,“大豆和玉米产量上去后,给农民带来增收,让农民生活得更好”。
张春宇所在的金丰公社,准备在大豆深加工方面拓展业务。“我们现在正在新建仓储、购入新的烘干设备。明年我们准备面向市场,生产腐竹和豆腐皮。”张春宇说。
目前,龚思诺的公司引进的猪脸识别系统,已帮助家乡的人们实现伊春森林猪、宝宇雪猪智能养殖,还形成了从育种到加工销售全链条协调发展模式,直接带动就业300余人。公司与黑龙江省农科院等单位联合完成的项目“民猪优异种质特性遗传机制、新品种培育及产业化”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装配式低能耗建筑技术在乡村种养产业中的研究与应用”获得黑龙江省科技厅科技成果登记,并获黑龙江省城乡建设科学技术一等奖。
一位位新农人的路,走得越来越踏实、越来越坚定。那是基于自己梦想与价值的实现,更是基于对这个时代的信仰;那是期盼百姓致富的朴素情感,更是希冀中国粮稳天安的美好愿望。
当有记者来采访时,姚宏亮大抵总会说起那个经典的故事:大约在2003年的一天,姚宏亮往自家田里盖塑料膜的奇闻在老乡口中相传。村里有个摆酒席的小二楼,有红白喜事的时候,能有三四百号人来吃席。一次吃席时,姚宏亮也在,村里一个人爱抬杠,老远看见他就冲他大声打招呼说:“你挺有先见之明啊,你知道这稻子要趴窝(东北话,倒伏),怕稻穗粘上泥,特意铺些膜!”
从此,“趴窝一号”成为“姚疯子”的新外号,但什么也没能阻挡他研究覆膜技术的决心。直至如今,姚宏亮的合作社在当地闯出了大名气,合作社有430多户社员,负责经营1.2万亩高品质的有机水稻。
经过延寿县的一个个村屯,我们依稀能从弃用的土坯房中,管窥当时“趴窝一号”故事的全景:在一片嘲笑声中,姚宏亮讪笑着走开,关于“‘覆膜田’走向世界”的梦想还没有萌生,而在他身后,是一群面朝黑土的老乡们,他们把“锄禾日当午”的故事悄无声息地写在老的、土的、夯的墙面上。
在现代农业发展的道路上,“锄禾日当午”的传统正因为“姚宏亮们”的存在而发生现实意义上的重构,他们正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身边的农人相信:传统的理念和现代的技术,有可能在这片土地上融合在一起,并且让这里人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我选择的行业定位就是可持续,不光我现在能做,明年、十年后、下辈子还能做,做成可持续发展的百年企业。”这句话,姚宏亮说得笃定。
这天,我们告别姚宏亮的时候,正黄昏,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五点刚过。东边的夜空慢慢垂下深蓝色的幕布,西边橙黄色的余晖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覆膜田”的巨大广告牌已辨不清颜色。
稻田里的一台收割机轻轻地亮起了灯。在灯光所及之处,稻田仿佛是通往无垠的神秘空间。一片又一片稻田沉静地注视着乡野,黄昏光晕把它们包裹着、隐去了,只余收割机的灯一闪又一闪,仿佛黑土地的一呼一吸。
在农人的记忆里,时间的刻度被一年四季标上了日期,春来夏往,秋收冬藏,如此日月轮转。
无限漫长的时间、无限浩瀚的宇宙,对一个生命个体来说,也许是永远无法丈量的维度,然而乡野间的新农人,却在脚下的每一寸黑土地上,找到了他们存在着、生活着、向前奋斗着的意义。
青春或许短暂,奋斗者的人生却绝不潦草。在这片厚重而充满生机的黑土地上,正有人踏着泥泞,敲开每一面阻挡前路的墙,进入无垠广袤的人生。
说话间,姚宏亮着急上车赶路,他说他要赶回新建不久的大米加工厂,那里有一位年轻的创业者想向他和他的“覆膜田”取经。
姚老板的小汽车在乡间小路上扬起一阵尘土。在他远去的地方,群星露出闪着光的轮廓——
那是又一位新农人故事的开始。(记者陈聪、魏弘毅、杨思琪、王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