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三峡库区的中山杉已经很大了,有的已经被完全淹没,陷在了水下。但是明年潮水退去,这里又会是绿油油的一片林海,树上,有悬空的十里长廊;树下,有游玩的人群。那时候的孩子们看到的,将不再是暴露着泥土的消落带,他们会看到厚厚的草甸,群集的水鸟,还有一个又一个“王翔”们为他们留下的草甸之上遮天的杉树林。
车子在仅容一车通过的盘山公路上艰难前行,不到半个小时,转了36道急弯。
“我开了30多年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路。”司机陈师傅忍不住开口道。
王翔正抓着车扶手,望着窗外的大山出神。听到这句话,他的思绪被猛地拽了回来。探头看了一眼前方的路,他转过头朝陈师傅笑着说:“是吗?我见过更难走的。”
从运输公司到法院:
“我觉得自己真正
在做一份事业”
王翔是重庆市万州区人民法院环资审判庭副庭长。
2011年12月6日,万州区法院成立了三峡库区唯一的环境资源审判庭,集中审理万州区、忠县、梁平区、开州区、云阳县、奉节县、巫山县、巫溪县、城口县等三区六县涉及的环境资源案件,王翔担任副庭长。
9年间,王翔几乎踏遍辖区村社郊野。谈起环资审判工作,王翔的眼睛闪着光:“我们这个地方的环资案件都非常有特点,万州、开州主要是非法采矿,云阳是养殖类,巫溪主要是大小发电厂……”
进入法院,进入环资庭工作,对王翔来说,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王翔出生于1969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万州人。1996年之前,王翔在一家汽车运输公司工作。1996年,法院录取社会人员,同办公室的同事给王翔报了名。王翔就这样“误打误撞”到了法院,一干就是20多年。
“在运输公司的时候,我工作也很努力,很认真,但那时候觉得工作就是工作。进入法院后,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些事情,一份事业。”王翔如是说。
生于斯,长于斯,对家乡山水的热爱早就融入了王翔的骨子里。
王翔记得小时候学校门口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鱼虾成群,王翔常常和小伙伴们去捉鱼捉螃蟹。“看到水边的石头,猜着下面有鱼,就静悄悄地走过去,拿起一块石头往上面一砸,然后把石头搬开,几条鱼就翻着白肚皮浮上来了——小鱼被震晕了。”那是王翔最开心的时候。
可是后来,学校上游建起了造酒厂,小河变成了臭水沟,鱼虾也没有了。同学们喝水要靠在河边挖坑,铺上沙子过滤,水喝到嘴里还是臭的。再后来,学校安装了水管,从很远的水库接水过去,这种情况才得到缓解。
“为什么守着河还喝不上水呢?”从那时候起,一颗环保的种子就在王翔心里扎下了根。
进入法院工作后,发生在云阳县一个与水有关的案子,成为王翔职业生涯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笔。
“几根大管子直接把废水排放到了长江里,臭气熏天的,下游还有那么多老百姓要靠这个水生活。”2013年,处理一起环境非诉行政裁决案件时,王翔在云阳县沿江一个生猪养殖场排污口看到的情景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经核实,这样的养殖场在云阳县境内有24家。王翔简单地算了一笔账:一头生猪一天的排便量为30斤左右,一家养殖场的生猪量在400头左右,一家养殖场一天的排污量就在6吨左右,24家养殖场一天的排污量能达到144吨——这是每天开着8辆重载货车往长江里面运粪呀!
王翔意识到解决这24家养殖场排污问题刻不容缓,当机立断发出了环境司法裁决书。但是更大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些养殖场很多都是当地发展的民营企业,有的更是养殖场主一家人的唯一生计——如果强制执行,群众的利益怎么保证?情绪怎么安抚?
为此,王翔每天都废寝忘食地想办法,找门路。他首先找养殖场属地党委、政府进行沟通,取得了理解和支持后,又找到云阳县环保行政执法部门,请求协助。最后,王翔召集24家养殖场的责任人在云阳县人民法院上了一堂法治宣讲课。最终,24家养殖场,部分关停,部分选址并进行环评后重建。
谈起这个案子,王翔脸上总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从事环资审判9年,大小案子办过不少,写进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报告的也有,但是唯有这一件,让王翔觉得格外有成就感。看着那碧绿的江水,王翔心里乐滋滋的,似乎那个小时候在河边捉鱼捉虾的小男孩又回来了。
深夜的最后一盏灯光:
“他是我们庭
有名的‘老黄牛’”
王翔是个“工作狂”。
熟悉他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夜晚,周末,假期,任何时间想找他,到他的办公室准没错。对此,万州区法院专家咨询委员会成员、原万州区林业科学研究所所长任凭印象深刻。
一个月前,王翔拿着一张照片来找他。“这种情况是对植株造成了损毁呢,还是一定的损害呢?”王翔问。
图中是一棵红豆杉,共有四个分支,其中两个分支看上去被损害得很严重,其他两支因为拍摄角度问题,看不清楚。
“不好说,看得不是很清楚。”研究了半天之后,任凭实话实说。
王翔讪讪地回去了。让任凭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王翔就拉着他去了现场。
“光坐车就坐了4个多小时,下车后又走了1个多小时的山路,那是密林中间呀,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当地带我们去的公安都迷路了。”任凭说道。就这样,他们最终找到了那棵红豆杉,任凭现场查看后,给出了自己的一些建议。因为王翔第二天还要开庭,当天他们紧赶慢赶回到了万州区,等到了法院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两点多。
对王翔来说,这是他工作的常态。
“他是我们庭有名的‘老黄牛’。”万州区法院环资庭庭长周锦海说,“遇到案子从来不推,总是说‘给我吧,给我吧’。”
重庆山区特色明显,环资案件的当事人往往居住地离法院非常远,有的当事人来一次法院,要先步行下山,然后坐摩托车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大巴到县里,最后再乘坐交通工具到法院,一折腾就是一天。而大部分环资案件的违法行为人,家庭困难、文化程度有限,几十块钱的交通费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大的问题,更不要说提前到法院附近住一宿了。
为了最大限度地便利当事人,万州区法院环资庭大力开展巡回审判。随万州区法院环资庭一起成长的9年,王翔大概是万州区法院走的路最长的人。
“我们从事这份工作,见过了很多可以说是处在‘社会底层’、生活很困难的人。咱们今天要去看的何某晕车很严重,昨天你见的赖某要开庭的时候老婆去世了,家里两个孩子还小走不开,那天给你看的照片里的大娘一个人住在老山上,腿脚不好,下不了山……”王翔记得自己每一个当事人的难处,而他在日复一日的审判中,也学会了如何处理法律的刚与柔,如何区分同理心与同情心,如何站在当事人的角度依法合规地为他们提供最大的便利。
环资工作好做吗?不清楚的法官会羡慕。但是中间多少辛苦,多少惊险,只有环资法官才说得清楚。
王翔记得自己在工作中,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两次场景。
一次是环资庭刚刚成立的时候。因为一起案件要进行现场勘验,王翔和同事赶往巫溪县某村的一个现场。那时候的路没有现在那么好走,从万州区法院到巫溪县要走一天的时间,到了之后,王翔和同事先在旅馆休整,第二天刚准备出发去现场,就接到当地联系人打来的电话,说要去的地方已经被泥石流淹了,没了两个人。
还有一次,王翔和同事开车去调查现场,开到一处山路上,突然就有滚石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们的车前面,只差十几米,或许压在石头下的就是他们了。王翔至今想起,还有些后怕。
可越是如此,王翔就越看到保护环境的重要性。为了将每一个环资案件审好,他常常挑灯夜读,看卷宗、查资料到深夜。
“王庭长办公室的灯晚上常亮着,是环资庭每天来得最早,下班最晚的那个人。”院里的门卫说。
被打断三次的晚饭:
“我们庭里的‘外交官’”
“要的,要的。”
“做鉴定了吗,几级?”
……
王翔又来电话了,这是这顿饭他接到的第3通电话。
放下电话,一阵猛烈的咳嗽,王翔喝了口水,端起自己吃了一半的米饭。
“我能看一下您手机的通话记录吗?”记者冒昧地提了一个要求。好在王翔并不介意,笑着将手机递了过来。“10个……20个……30个……您这一天得打多少电话呀,一个月通话时间多长?”通讯记录翻了好几页,今天还没有过去,记者眼睛有些花,数不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一天打多少电话,我一个月通话流量包是1000分钟吧,不够用,昨天刚充了50元。”王翔回答。
“王庭可是我们庭里的‘外交官’。”法官助理杨翼龙笑着说道。
环资案件不同于普通的民事、商事、行政案件,三审合一,对法官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王翔办环资案件办了9年,依然常常感到压力和挑战。
“知识不够用,案子好像每次都会碰到新情况,常判常新,每次都因业务去恶补知识。”王翔说道。
为了将案件审理好,王翔没少麻烦各路专家。万州区农委农业综合行政执法支队五大队队长向宏干了30多年的渔政工作,他告诉记者,周末的晚上有时还接到王翔的电话,问一些关于渔业的专业问题。为审好两个水力发电站的案子,王翔请教相关行政部门后专门买了相关专业书,审理案件期间书皮都翻烂了。有一些行政部门、执法部门,拿不准的问题会来问,怕出什么差错;有的单位看到最近的庭审信息,想组织单位来旁听,会专门打电话来问……一来二去,王翔的电话变得格外多。
而在这样的良性互动下,王翔参与促成了万州区法院两项环资审判的创新项目。
一是万州区法院“长江三峡库区生态修复司法保护示范林”。
在万州区法院辖区,有大面积的长江消落带。消落带是指江河、湖泊、水库等水体季节性涨落,土地周期性淹没和出露形成的干湿交替地带,生态脆弱,治理难。在消落带上,一般植物根本无法在蓄水期存活。植物无法存活,就会造成地质灾害,污染水体。三峡库区万州段消落带有30米水位落差,面积约23平方公里。
2015年,王翔在与万州区林科所的联系中,了解到他们正在实验种植一种名叫中山杉的植物,且取得了较好的效果。中山杉耐湿、耐腐蚀和耐盐碱,在水下完全浸没5个月还可以存活。当时,万州区法院也因环资案件异地补植效果不佳,打算打造一片生态司法保护示范林,发挥司法的示范引领作用。
为什么不将两者联系起来呢?王翔拉着万州区法院副院长冯纲往林科所跑了几趟。“才六七年,树干两只手已经合不住了。”王翔看到林科所做淹没试验种出的成片的中山杉中,一只野鸭在树下做了巢,几颗温润的野鸭蛋在树下闪着微微的光,动心了。
在他的联系下,公、检、法、司及生态环境局、林业局等多部门签订了《长江三峡库区生态修复司法保护示范林建设联席会会议纪要》,共同推动在万州区大周镇铺垭村及五土村长江沿岸4公里、面积达500亩的长江消落带种植中山杉。
如今这片中山杉林已经种植2万余棵,美观的树形保护了当地环境,也吸引了大批游客,成功带动当地脱贫。2018年至今,中央电视台等中央媒体多次报道生态修复司法保护示范林,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
二是创新推出环境保护令。
“我们没有强制执行权呀,即使发现了污染行为,也不能立即制止,污染行为还在继续……”在与环保部门的交流中,他们面临的困境,引起了王翔的思考。
“过去,只有眼睁睁看着污染一步步扩大,等到案件审理结束后才能采取司法措施,是否可以创新一种司法保护举措?”王翔想。
在这样的思考下,环境保护禁止令这个全新的制度诞生了。环保禁止令是指在非诉行政案件审查程序中,为及时阻止污染环境和破坏生态行为,运用行为保全法律原理,对正在发生、不立即制止将产生严重后果的环境污染行为责令立即停止的司法强制措施。
根据三峡库区的实际情况,王翔参与制定了《重庆市万州区人民法院关于三峡库区试行环境保护禁止令的意见》。2014年12月3日,应万州区环保局的申请,万州区法院对重庆市万州区保杰废油回收有限公司发出首份环保禁止令。2014年以来,万州区法院共作出禁止令案件59件。
“群众对环保禁止令的评价非常高。去年我们发现了一家利用烟梗造砖的企业,粉尘特别大,老百姓根本受不了。过去我们是发现之后3个月作出行政处罚,之后有6个月自动履行时间,不履行再到法院起诉,时间太长。现在法院环保禁止令一发污染就能立即停止,老百姓很满意。”万州区环保局政策法规科科长罗昌洪说。
35次放疗背后的坚持:
“法官同志,
我不是一个懒汉”
眼前的王翔,瘦小,精干,说话、走路速度都很快,不了解的话,你很难发现他其实生病了。
2017年开始,王翔口腔左上腭老是刺痛,每到晚上十一二点,这疼痛就变得更加剧烈。因为主要在晚上,不影响白天的工作生活,王翔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医生,并没有当多大的事情。
直到2018年8月,王翔被检查出“左腭部腺样囊性癌”。
癌。王翔有些懵。
如果说一开始王翔还处在手足无措的钝感之中,接下来的放疗则几乎要把他完全击垮。
王翔整个人被钉在床上,戴着金属面罩,动弹不得,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黑暗与恐惧。
“开始想着是放疗,也不是化疗,没想到他会那么受罪……”妻子宋佳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经历过两次之后,王翔对每次十几分钟的放疗产生了恐惧。走到治疗室门前,王翔开始发抖,一次不行,再一次还是不行,医生让他在门外平复一下心情再进来,王翔在门外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后还去做心理治疗,效果并不好。
抑郁,烦躁,睡不着觉。最黑暗的日子里,王翔一遍又一遍反思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对人一直那么善良,为什么这个病会找上我?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是不是我应该去做点坏事?
但这种念头很快消散了。
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王翔开始去听冥想音乐,慢慢地,紧张烦躁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病痛中,王翔常常想起一双手。那是一双长满了血痂、脓疱、满是伤痕、看不出指纹的黑黢黢的当事人的手。他记得那双手伸向他,说:“法官同志,我不是一个懒汉,我就是用这样一双手,一点点地把煤挖出来,背出去换钱……”
在重庆一座座大山上,王翔见过了太多过着艰苦生活的当事人。他想起那个滥伐林木被告到法院的老农,妻子患子宫癌,儿子失明,儿媳妇智力有问题,两个孙子也都有智力问题,一家六口,全靠他养活,而他砍树只因为“我想给我老婆打一口棺材”。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幸的人,相较之下,他是幸运的。他身边有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妻子,关心自己的同事和朋友。
疾病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工作是,生活也是。
休了10个月的病假,2019年5月王翔回到了法院。此时的他,做了35次放疗,瘦得只剩半个人,左上腭被切除,装了假体。
但刚刚回院,王翔就彻底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挂在自己名下超过审限、要超审限的案子有11件!王翔在单位加了一个月的班,每天晚上回去就是深夜,最晚的时候回家已是凌晨三点多,终于将案子处理完了。最终,这些案件无一被改判。
“是得注意,但也不能拿这当回事。”面对疾病,王翔处之淡然。
他的妻子宋佳霖给了他最大的支持。
“家里的事情,是永远指不上他的。”宋佳霖的话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宠溺。别人家的老公,把老婆捧在手心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陪着。可她嫁的这个“闷葫芦”,连她做手术都因“案子要开庭了”没去陪。有时候,她看到王翔身边的朋友被提拔了,去当律师了,家里换大房子了,她就故意“调戏”王翔:“怎么样?有没有想法?”王翔闷闷地回答:“没。”她装作很吃惊地笑着去打他:“你好歹也有一个噻!”两个人闹作一团。但是她知道,她嫁的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认定的事情。只要他开心,她认了。
年轻的时候,王翔是重度自驾游爱好者,曾经开车去过拉萨,到了珠峰。如今的王翔,游泳500米要花40分钟。
但经过这么多,王翔还是那个看抗日“神剧”会泪流满面的人,还是那个在路上碰到乞讨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都会给钱的人。
他还是相信善良,相信公平,相信正义。
现在,三峡库区的中山杉已经很大了,有的已经被完全淹没,陷在了水下。但是明年潮水退去,这里又会是绿油油的一片林海,树上,有悬空的十里长廊;树下,有游玩的人群。那时候的孩子们看到的,将不再是暴露着泥土的消落带,他们会看到厚厚的草甸,群集的水鸟,还有一个又一个“王翔”们为他们留下的草甸之上遮天的杉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