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那片蓝海
——浙江杭州中院知产庭副庭长张书青的职业标签
2019-03-25 10:29:33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孟焕良 骆萍英
  如果人生可以互换,而你以法律人自居,应该不会拒绝和张书青交换:

  小小年纪笃定学法,穿梭于几大政法院校,徜徉在知识产权学海,在建设创新型国家大背景下,投身知产审判的蓝海,在风口飞翔。

  当你互换,你会发现,看似“开挂”的人生不仅是幸运女神相伴,他的自律、善思、善意也从未缺席。

  向东,向东,再向东

  32岁的张书青,如今是浙江省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庭副庭长。法庭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冷峻、专业。

  如果知道法律就是规则,长辈们肯定会说“三岁看老”:张书青自小就是讲规则的人,早就显得“少年老成”。

  他追根溯源:“从小父母要求很严格,一旦出现违反规定的行为,就必然会有相应的后果要我承担。”这种“规矩”使得张书青从小就知道不要做规则以外的事,朴素的“规则意识”从此烙印在心中。

  看多了律政剧,心怀对法律的敬畏,对法律和法律人产生兴趣。当别人还在纠结报考什么专业时,未满17岁的他,毅然高分填报西南政法大学。

  歌乐山下4年,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他,又在法学中找到“真爱”——年轻时尚的知识产权法,相对于传统民法,这里尚未形成权威。

  满脑子的知识产权法。寒假回安徽老家,去市场买鞋,看到“耐克”商标,下意识地教育老板:“你这是假的!根据商标法规定,销售侵害商标权的商品也构成侵权。别等到权利人来起诉你才后悔!”

  为知识产权法倾倒,开启这条取经之路,一直向东。准备考研时,他在网上搜索:“中国最好的知识产权专业”。

  时有“北郑南吴”之说,21岁的张书青顺江而下,考入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拜吴汉东为师,在其一手创立的知识产权学院开始了为期3年的深造。

  2011年,浙江深入实施“创业富民、创新强省”总战略。地处省会的杭州中院,第一次专门招录知识产权专业毕业生。24岁的张书青,敲开了知产审判大门,并由此“登堂入室”。

  作为正义化身,法官张书青更是感受到法的魅力:“人类不断在时代中进步,就是从没有规则到规则越来越明确的过程,规则意识是写进人类基因的,人类社会不断演进,在遵守既往规则的同时又必然需要不断发展新规则。”

  承办约1500件知产案件,“规则之治”如此深入骨髓的影响。而立之年,张书青再次启程向东,开始在华东政法大学攻读知产博士学位提升理论素养。

  少有人走的路

  支撑张书青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每周末搭着早班、末班高铁往返沪杭读博的,估计是作为知产审判者的孤独和骄傲。

  知识产权保护的是创新,常是开拓全新领域之举。当知产审判面临立法无法穷尽的现实问题,在立法规则空白、模糊地带,又没有判例作出过处理,“四顾无人的孤独感涌上来,没人能帮助你,这是没有人走过的路。”张书青流利地描述职业难度,不打一点儿疙瘩,“这真正考验审判者的综合素质,因为个案的裁判在某种程度上将扮演司法解释,甚至是立法者角色。”

  这是孤独,也是骄傲。会随着个案难易间隔,潮汐般袭来,如此清晰又如此亲切。

  2017年在杭州互联网法院挂职期间,张书青承办“懒人听书”案,颇有些紧张感与兴奋感,也曾使其颇感困扰:作为新兴的作品传播方式——有声读物在著作权法上如何定性?立法还没有跟上来,而市场规模已达40多亿元,超20%的国民有听书习惯。伴随着出版市场中增长最快的业务,有关著作权授权、侵权问题频频暴发,产业界、学术界、司法界存有不同认识,缺乏权威意见。

  “这可能会使业界或畏步不前,或以身试险,对产业健康发展不利。”为此,他直面问题,大胆探索,深挖立法原意,给有声读物明确的著作权法定性:“严格对照文字作品原文朗读形成的有声读物,无论其是否添加了背景音乐、音效,都没有改变文字作品的独创性表达,不构成改编作品。有声读物作为一种录音制品,是文字作品的复制件。”

  该案裁判最终获最高人民法院认可,作为第一批涉互联网典型案例广而告之,为市场厘清规则:制作有声读物,必须取得原作者原作著作权人专门许可。“越是新的问题,往往越是需要基础理论的支撑;越是尖的问题,往往越是需要广的思考。”此案之后,张书青如是说。

  作为知产法官,张书青的办公室里摆放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婴儿车、防盗门设计图、智能家居设备等,这都是手头承办案件的物证,而更多已办结案件的物证,都已归置到物证室。这些高技术性问题,是作为文科生要面对的另一个“物种”。

  一个看似普通的地球仪,被控专利侵权。这项磁悬浮技术专利产品,带来一个全新名词:霍尔传感器。

  一个智能家居接收器被控侵权。在手机上就能控制家里所有家电,把光、电、通信、机械等各领域的问题都带到案子里来了……

  好在张书青向来喜欢捣鼓这些机械,对电学、力学颇有兴趣,来一个案子,买书查资料、找专家咨询,一点点恶补起来,还掌握得不赖。

  “虽说法官只作法律判断,技术靠当事人来证明,但要判决拿得出手、对得起自己内心,还是必须花工夫去研究。”他说,技术特征相同,即你有A我也有A,尚罢了;一旦涉及等同侵权,A与B手段、功能、效果基本相同,遇到这些动态的、弹性的、模糊的标准时,就要深挖技术背景,拟制出“本领域普通技术人员”,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会怎么想。“因为一个裁判所影响的,可能不限于个案当事人,而将影响到千千万万从业者,甚至决定一个行业的生死,不得不慎。”

  最强大的力量或许并不是暴力

  1月15日,一起蚂蚁金服、支付宝诉广东第六感公司的商标权侵、不正当竞争纠纷案开庭审理。被告被指控在线下举办的“支付宝新应用公测全国巡回研讨会”活动中使用了权利人商标和字号,这种未被法律类型化的行为,是否合理使用?

  这可能是张书青主审的又一起“全国第一案”,10多家媒体旁听。庭审会议上,鉴于原告在举证期限届满的最后一日向法庭补充提交了多组证据,被告不太乐意,要求法庭给予合理期限核实证据所指向的事实。

  一场还未开始的庭审似乎进行不下去了,记者席有些骚动。张书青一句话改变了事情的发展走向:“被告代理人,你的委托人出钱为你买了来回机票,你大老远从广东跑一趟杭州也不容易,而且我们的法庭排期到五六月份之前已经被占满,本案下次庭审不知要安排到什么时候,不如今天抓紧时间,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

  他要求被告核对相关证据,原告对新提交证据予以解释,并给予其庭后10天时间书面发表补充意见。

  双方都服了,旁听的记者们松了一口气。庭审得以继续,张书青时不时冒出“金句”——

  “原告方代理人,你们来自中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之一,自然应当知道合同的相对性。鉴于两位原告分别委托了不同的律师,也就是存在不同的代理合同关系,希望你们发言的时候厘清自己的委托方,不要超越自己的合同权利,突破合同的相对性。”

  “你们坚持法定赔偿,但商标法规定法定赔偿最高300万元,原告诉请赔偿800万元,这中间差的500万元,法院怕是判不下这笔糊涂账啊!”

  “起诉书请求判决停止‘一切’侵权,这个‘一切’是什么?如果最后法庭照着你的诉讼请求进行判决,怕是执行局不乐意了,‘基本解决执行难’要更遥远了。请把‘一切’明确一下。”

  ……

  记者们暗暗喝彩,纷纷在社交媒体上为这独特的庭审风格点赞。“法律是严肃的,但司法的过程可以是温情的。因为最强大的力量或许并不是暴力,而是在于能够走入内心。”张书青说,在办案中导入幽默的力量,剑拔弩张的法庭上也可以爆出笑声,戒备森严的内心世界或可就此打开,多年积怨或可更好地化解。

  曾经与张书青组成合议庭审理案件的同事回忆,在一起涉及《甄嬛传》的知识产权案件开庭审理时,原、被告双方都是女律师,在法庭上因为争议焦点而针锋相对,“战火”逐步升级,你一言我一语。为控制庭审节奏,防止拖沓冗长,张书青当即说:“虽然我们审理的案子和《甄嬛传》有关,但各位请注意,不要把今天的庭审现场变成一场宫斗大戏。”

  目光专注、双唇紧抿,一贯的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却时而冒出令人捧腹的话,专业又不失幽默,使得看他庭审就像在看一部律政剧。

  “才力运”三气

  哪怕仅仅在开庭时遇上他,也会被圈“粉”。这应该是作为法官最傲骄的吧。

  时隔多年,张书青依然清晰地记得2013年第一次坐上审判台,那种紧张、兴奋交织的感觉。为了这一刻,他提前将庭审中所需要的“台词”一一列出。

  而今,不仅不需要“照本宣科”,他还成为了杭州中院的青年翘楚。走到这里,如果依靠“才气、力气、运气”的话,张书青自认中人之资,更感恩的是运气好:在最好的时代,一路“贵人”相助。

  2011年,杭州中院唯一一次招录知产专业研究生,他来到了这美好的舞台。杭州是独角兽公司扎堆的互联网之都,杭州中院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审理知识产权案件,2002年成立专门的知产庭,至2016年收案增长到1920件。2017年挂牌成立杭州知识产权法庭,实行跨区域、“三合一”管辖。2018年收案总计4400件,而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里,杭州知识产权法庭只有11位员额法官。

  在这知产审判的热土上,他加入了阵容强大的团队,所有法官与法官助理均具有硕士、博士研究生学历。他接受了受益终身的培养计划——下派基层法庭锻炼和导师制法官培养。

  刚刚入职,张书青与导师王江桥签订《导师带徒合同书协议》后,就被派到距离杭州中院30多公里的偏远法庭——临浦人民法庭。刚卸下行李,书本与现实的“交战”狰狞而来。

  “走,跟我去调查。”临浦法庭副庭长邱利明说。张书青毫无头绪。进入人口密集的村镇,一路向水塘边洗菜的阿姨、路边遛狗的大爷打听,终于来到当事人的家,在破旧的小饭桌上摆开记录本,就着大门入户的昏暗光线,边写调查笔录,边惊奇“原来这才是真实的法官生活”。

  更真切的记忆场景来自一个合同纠纷,要去一片山林去实地调查。开着警车出发,到山脚下,听当事人说“你们下来,上我的车”,抬头看那完全没有开垦的荒山野林,坐进四驱越野车,开始向前冲,盘根错节的树木枝条打向挡风玻璃,司机下意识伸手去挡。以驴友的勇猛来到实地勘测,在40度烈日下拿尺子量测算、拍照取证……

  “你们知道吗?高温暴晒时,人是不会出汗的。”张书青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那一刻记忆被唤醒,“拿手机拍照时感觉手机都要化掉了。”

  这最初的体验告诉他,要成为好法官,仅凭书上的知识是不够的,走进田间地头去看,到当事人家里去看,比在法院开10次庭更加有效。

  用优秀的人培养更优秀的人

  张书青觉得自己在知产领域“打开天灵盖”“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来自导师王江桥。“他是非常传奇的人。思路之清晰令混沌之人也能若开天眼;又记忆力超群,看到来电显示知道哪个当事人打来的,拨打当事人电话时都不用翻案卷;在知产审判领域,驾驭庭审风趣儒雅,理论功底深厚扎实。”

  为让徒弟尽快上手,王江桥专门花了半天时间来为他梳理知识产权审理思路,与普通民事的共性是什么,知识产权案件的个性是什么,要先审什么,再审什么。

  张书青听得如痴如醉,拿着稿纸飞快记笔记,事后又详细整理,整整24页的“真经”。

  “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整理,事后就忘记了,多可惜。”他拿着那本自己整理的《业务学习笔记》说,“知识产权审判的宝典都在这里,已经满满记录两大本。”

  如今,王江桥是杭州互联网法院常务副院长,而张书青依然称呼其“王老师”。

  这样好的受教育机会似乎特别青睐于张书青。让他“说不尽感谢”的,在他所就读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学院,“导师虽然有指定,但教诲是无疆界的。只要学生愿意学,每一位老师都会倾囊相授。所以我在中南虽然名义上只有一个导师,但实际上成长在所有老师的雨露灌溉之下。”本校导师之外,让张书青“说不尽感谢”的,还有人称“迁神”的华东政法大学王迁老师、时任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知产庭庭长的陈锦川,这两位都是最顶尖的版权知识产权法学专家。初识时自己还是在中南读书的毛头小伙,王迁已是知产领域“大咖”,但从此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无论发邮件、微信、短信,甚至直接打电话,“大咖”们都绝无二话,“放下手头工作,用最专业和权威的知识,给出让你信服的答案。”

  如今的博士生导师何敏,带着弟子在实务中学习,常常自掏腰包为学生买单。这让张书青从另一个维度看人生:若干年之后,回首一生,你能否平和面对?你有没有留下除了对自己有益,对别人也有价值的东西?

  工作、睡觉外的八小时“力气”

  所谓天助自助者。除了有“贵人”相助的运气外,张书青把力气理解为“勤奋”。

  “你知道‘三八理论’吗?每个人每天都是24小时,也就是3个8小时。大家都是8小时工作,8小时睡觉,这两个8小时区别不大,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剩下的8个小时。”自幼积累的规则意识不断激发他成为一个更加自律的人,内心更愿意把这8小时安排为学习。

  张书青在读书时就养成早上6点起床的习惯。以前是喜欢在湖边读英语,现在在家看书,不断汲取新知识作为每天必需的养分。

  7点30分,骑上自行车,或者跑步上班,半小时后到达单位。这也是他为自己安排的健身、通勤“两不误”方式。

  进入办公室后,他会望一眼日历本,上面简洁有序地标注着每天待处理的各项事宜。

  对自我的健康管理,还表现在他的“站立式办公”:一根显示器的支架,一张小桌子,就形成了站立式办公的基础“硬件”。在他的引领下,不少同事也渐渐“跟风”。“办案子,我们经常要审查各类案件的卷宗,需要一直低着脖子看好几个小时,所以我们这一行多多少少都有脊椎方面的毛病。”

  夜深人静,写日记,每日进行必要的反思。

  他的学习不仅仅限于书本。下派基层法庭时,他甚至重拾“旧好”,自学素描。买来画架、纸张、石膏模型,两三个月,每晚与青灯画笔相伴。静物、人像倒是颇有模有样;《夏洛特烦恼》票房高歌猛进时,他写下影评《替夏洛烦恼下侵权的事儿》,就片中之“梗”所涉知识产权或其他法律问题一一分析。

  在张书青看来,学习本来就是不断累积、然后融会贯通的过程,最是值得持久坚持,终至习惯。

  判决要经得起倒过来推敲

  经历1500件案件洗礼,如今的张书青已颇有导师风范。他引用欧阳修《卖油翁》中的一句话来暗喻自己多年来的变化——“无他,唯手熟尔”。通俗来说:其实没什么,只是经常做而熟练了而已。简言之,就是熟能生巧。

  已经在案件里见识了百样人生。就像那时在基层锻炼,离婚纠纷当事人不信这年轻法官,他说:“虽然没结过婚,可是我处理的婚姻纠纷多啊。”

  大多案件表象不同,抽象出来的法律关系都很熟悉了,处理起来哪怕不能“自钱孔入,而钱不湿”的精准,也是八九不离十。

  他还总结了自己独特的判决写作法:“要经得住倒过来的推敲。原告诉求ABC,判决结果必然针对ABC,不能有任何遗漏或超出,否则就违反了程序法。”

  张书青要像导师一样,将自己所学所思传输出去,他告诉徒弟:从诉求到实体判决,中间是个漫长的过程。判项出来时,要回看上一环,是否在“本院认为”部分得到充分论证;再往上,“本院认为”部分所依据的事实,也就是得出结论所依据的小前提,是否在“本院查明”部分一一得到查实;再往上,查明的事实都在证据中能找到依据。如此倒推,环环相扣,完美。

  也是带着如此逻辑链条去开庭。曾经有次遇上刚入职的年轻律师,从诉求问起,一项项剔除证据证明不了的主张,诉求的内容越来越小,一直问到当庭撤诉。

  善

  酷,绝不是张书青作为司法者的全部。还有一种最高级又最本质的东西叫“善”。

  在一起常见的商标权纠纷中,原告是龙井茶产业协会,被告是淳安一小店,店主是个60岁左右的老妇,劳动能力弱,无儿无女,全靠小店维持生计。因售卖假冒的龙井茶,被告上法庭。

  老妇晕车,为赶到杭州来开庭,她提前两天出发,让亲戚骑电动车送她来。“张法官,我一向都不出门的,哪里知道那不是龙井茶?那包装盒还是别人吃完茶叶给我的,怎么还被告了呢?”

  按照既往案例,老妇面临两三万元的赔偿数额。“这个数,有的人毫不在乎,有的人咬咬牙能拿出来,但这个老妇去哪里筹钱?”张书青想,何况老妇根本没有侵权判断能力,如果紧紧咬住赔偿数额不放,也没有起到教育作用。

  为此,他三番五次地调解,原告律师一再让步。协会最终同意让老妇赔偿2000元。

  不要让司法利剑误伤了一个艰难度日的人。这是张书青本能的柔软一面,也是自小而来的品性。

  那时父母一忙起来,就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常说,“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哪怕遇到乞丐上门要饭,他们是要请进家门,让到桌子上来一起吃的”。

  这善的种子也成为他面对世界、解读社会的底色。有同事探讨:“为什么《金瓶梅》里没有一个世俗意义的好人?”他提醒对方,《金瓶梅》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

  冷着一张脸,心里热烘烘。阅尽世间丑陋事,不改菩萨热心肠。

  谁说不是呢。
责任编辑:魏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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