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戏剧《牡丹亭》中最脍炙人口的唱段，也是汤显祖戏剧作品中的神来一笔。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在华夏大地几乎家喻户晓。《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向往爱情，对寒门书生柳梦梅情真意切，因过于痴情，不幸抑郁而死。三年后，柳梦梅在赶考途中借宿梅花道观，拾得其画像一看正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因而依其指点，掘开棺木，杜丽娘还魂与柳梦梅喜结情缘。《紫钗记》中的霍小玉与诗人李益有幸邂逅一见钟情，并以紫钗作为定情信物。不久，李益得中状元，因得罪了卢太尉被派往边塞任参军，无法应约与霍小玉相见，霍小玉以为李益变心，伤心欲绝，幸亏侠客黄衫客从中相助，两人最终得以团圆。这两位女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美貌如花却情深意切，充满诗才却清丽脱俗。其独特鲜明的个性，痛彻心扉的爱情，离奇曲折、亦真亦幻的故事以及由此折射出的隐义让读者和观众折服和惊叹。

　　汤显祖是怎样塑造出这么两位神奇人物的呢？原来，这里既有借鉴已有文字的根基，也有自身生活经历的印痕。尤其是两位女主角的身世和经历几乎与其结发之妻吴文瑛有着许多相同之处。

　　史料记载，汤显祖一生先后娶过几任妻子，吴玉瑛为其结发之妻。说起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一曲传奇。

　　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的一天，家住东乡杨桥殿塔桥村、官至礼部儒宜的吴长城携十岁的女儿吴文瑛来到临川，打算拜会同乡好友徐良傅。其时，家住东乡虎圩高坊的徐良傅正在县城拟岘台下的一所私塾任教。当时，年仅十四的汤显祖正好在这所私塾里就读，因其聪明好学，为人实诚，深得先生徐良傅的喜爱。徐良傅得意地向同乡好友介绍他门下这位学子时，吴长城也觉得这位后生不仅年少英俊，而且才气非凡，于是，心中暗喜。

　　原来，吴长城老来得女，且自小聪明伶俐，因而深得其和夫人张氏的喜爱，祖父吴槐、祖母饶夫人更是将其视其如掌上明珠。当时，吴玉瑛才十岁，似乎还没有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当他看到十四岁的汤显祖之后顿生爱惜之心。吴长城心里想，女儿乖巧玲珑，长得更是水灵灵的，若是成年后能找汤显祖这样有貌有才的儿男，岂不是一件美事。萌生这一想法后，吴长城手捋胡须，眼神不时地在汤显祖和吴文瑛两人的身上了来回凝视。恰巧这一幕被细心的徐良傅觉察到了。徐良傅心想，自己与吴长城虽非同胞，却胜似兄弟，接触这么多年，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一眼便能猜出几分。况且文瑛这位侄女他也非常喜欢，能跟她找一位前途无量的伴侣岂不是一桩美事。于是，他拽过汤显祖悄悄地问他，站在一旁的哪位女孩长得如何？若是许配给你是否同意？

　　没想到汤显祖一听，顿时脱口而出：“我是您弟子，我听先生您的！”说完，他也认真地打量了吴文瑛一眼。小小年纪的吴文瑛出自官宦人家，第一次见一个少年男儿这么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顿时飞出一团红晕。她也许还不知道，这位日后成为伟大的戏剧家的年轻后生对她似乎一见钟情。见此情形，徐良傅凑到吴文瑛跟前，对她如此这般的耳语了一番之后，吴文瑛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会意地点点头，吴文瑛意会后莞尔一笑。原来，家住东乡的吴文瑛对临川秀才汤显祖也是一见倾心。

　　一门亲事就这样在拟岘台下的书馆里定下来了。没有定情信物，也没有媒妁之言，可是，彼此都默默地恪守。期间，有不少当地富贵人家慕名登门为汤显祖提亲，都被汤显祖和他的家人婉言拒绝。成年后的吴文瑛出落得楚楚动人，自然也有人上门说媒，吴文瑛都一一拒绝。汤显祖与吴玉瑛仿佛是前世姻缘，彼此痴情不改。

　　六年后，即隆庆三年（1569）的农历腊月初四，汤、吴两家分别为汤显祖和吴玉瑛这对小夫妻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于是，二十岁的汤显祖与十六岁的吴文瑛喜结连理。

　　兴许是学业有成，兴许是新婚皆喜，与吴文瑛结婚的第二年（1570）汤显祖便以江西乡试第八名的好成绩考中举人。不过，接踵而来的会试，却一次次地让他碰壁。头两回（分别为隆庆五年、万历二年）考场失利，原因可能是汤显祖的文章不合考官口味。第三、第四回（即万历五年、万历八年）仍旧不第。不过，这两次却是因汤显祖性情耿直，不愿屈身受首辅张居正摆布，也就是没有答应暗中帮其儿子作弊，结果被其暗算而名落孙山。勤奋好学、满腹经纶的汤显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四次进京却四次落第，为此，他身心遭受了极大的创伤。年轻的妻子吴玉瑛和汤显祖一样，精神经受着无情的折磨。尽管吴文瑛给予了安慰，汤显祖还是承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以致于因身体衰弱引起阴虚，最终落下肺痨之疾。

　　面对困境，汤显祖没有气馁。万历十年（1582）冬，汤显祖再次启程，准备进京参加次年的春试。这天，汤显祖按旧俗沐浴更衣，吴文瑛一大早便为其打点行装。临行前，妻子吴文瑛还特地舀来一盆热水，躬身为汤显祖洗脚，希望能为丈夫洗去霉运、走出新道。出门时，吴文瑛不忍离别暗自落泪，不过，她还是强打精神目送着心爱的丈夫走远。此情此景，让汤显祖深受感动。启程后一路上汤显祖都忘不了吴文瑛挥泪送别他的那一幕，心里一直为留下的妻子担忧。

　　此时，吴文瑛已经为他生育了两男两女。其中两个女儿因为身体虚弱染疾早夭。汤显祖离家后，两个男孩都得由她一个人照料。生活的清贫，连失两女的痛苦，日夜照料两儿的艰辛，几乎让吴文瑛疲惫不堪。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好在折腾一时的张居正总算离开了舞台，次年春试，汤显祖如愿以偿考中了进士。得知喜讯后，吴文瑛欣慰至极。

　　之后，汤显祖先在京城观政（见实），第二年春上开始担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其时，汤显祖决定把爱妻吴玉瑛接到京城生活，可是吴文瑛却因重病在身，直到年底才强打精神带着士蘧和大耆来到南京。不过，来到南京后的吴文瑛仍然咳嗽不止，且经常高烧不退。即便这样 ，她还是悉心照料着他们的两个儿子。

　　这段时间，吴玉瑛得以与汤显祖朝夕相处，因而既幸福又忙碌。闲暇之余，吴玉瑛便教两个儿子课读。在她的引导下，才八岁的士蘧便通读了六经诸赋及各种史传，因而谈吐文雅，表达通畅，不少经典诗文都能朗读背诵；六岁的大耆也知道虚心向母亲学习诗书。兴许是命运作弄人，23岁的士蘧偶感风寒，秋试前不治身亡。次子大耆后来则成为南京国子监学生，并于27岁时娶妻生子。

　　遭受丧子之痛之后，吴文瑛情绪低落，精神郁闷。眼看自己病情加重，吴文瑛决定回老家临川治病疗养。临别时，汤显祖将其送到南京城外的清河渡，并深情地扶其登船。没想到，这次别离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些许的预感，分别时吴文瑛对汤显祖发出深深地感叹：“此行也许将成为我们之间的永别。这些年来，有四件事让我难忘和欣慰，这便是初嫁新婚、连生两儿、乡试中举、进士题名。除此之外，大多数都不能让你称心，让我开心。这是因为自己长期生病，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没有在事业上给夫君更多的帮助，也没有在生活上给他带来更多的快乐。”不料，她的话果然灵验，回乡不久，吴文瑛便因病去世，可谓英年早逝。

　　多年后，汤显祖还为清河渡离别时吴文瑛说过的话深感内疚，他认为自己家境贫寒，在仕途上没有得到大的发展，因而没有给妻子带来更好的享受。生病了又没有及时求医寻药，不幸病故时更没有隆重地为其下葬。不过，对妻子吴文瑛的深情一直藏在心里。二十二年后，汤显祖还将吴文瑛的遗骸与祖母魏夫人一同迁葬到汤家祖坟山中。

　　这年的清明节前后，汤显祖还特意以《清明悼亡五首》诗作再次表达了对结发之妻的感恩和怀念。时隔二十多年，汤显祖还对她一往情深，之前的一幕幕更是深深地萦绕在汤显祖的脑海里。晚年，他厌恶仕途，毅然选择他痴情的戏剧创作。当他提笔塑造女性形象时，妻子吴文瑛的音容笑貌，他们之间充满传奇的婚姻故事便赫然浮现在眼前。也许他们之间曾有过误会猜疑，也许他也曾幻想早逝的妻子能死而复活。于是，便有了《紫钗记》中的霍小玉，有了《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她们清纯脱俗、忠于爱情的秉性和因梦生情、为情痴迷的传奇不就是吴文瑛生活经历的再现吗？

　　戏如人生，汤显祖用一生的爱将其对结发之妻的挚爱巧妙地移植到自己的戏剧作品中，让我们通过舞台这一独特的形式永恒地感受着这位善良淳朴的女性的美丽情怀。

　　作者单位：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区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