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多法院人
2022-10-18 09:44:30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白龙飞
 

7月13日,玛多法院干警前往扎陵湖乡开展普法活动。 记者 赵炜烽 摄  

图为7月11日,玛多法院干警在黄河乡赛马场为牧区群众宣讲法律知识现场。 记者 赵炜烽 摄

图为7月10日,玛多法院干警正在姊妹湖调解室调解案件。记者 赵炜烽 摄

  他们扎根高原、肩扛公平正义、守望一方平安。马背上、牛粪旁、草沟里、帐篷中,牧区到处有他们的身影。创新巡回审判,依法打击犯罪,妥善化解纠纷,维护群众权益,守护三江源,牢记初心使命,忠实践行习近平法治思想,他们就是——

  多年来,在青海省玛多县人民法院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年轻人小林,大学毕业后从省城被分配到了玛多法院工作。当他兴高采烈地去长途汽车站买票,却被告知西宁市到玛多县的路都还没修,更别提什么长途车了。小林只好沿路一边走一边拦货车。辗转搭了几辆“老解放”,花了3天时间,终于到了玛多县。

  玛多县位于青海高原三江源核心区,总面积2.53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半北京,而人口只有不到1.5万人。这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高寒缺氧,地广人稀,年均气温零下4摄氏度,连一棵树都活不下来,是人类生存环境最恶劣的地区之一。

  用小林的话说,海拔4500米,意味着氧气稀缺、意味着头痛欲裂、意味着高强度的紫外线辐射、意味着血压升高、意味着时刻会流鼻血、意味着随时可能倒下去……

  报到没多久,小林就被高原反应折磨得痛不欲生,想回西宁。他天天站在山头上等着过往的货车把他捎上,可愣是没等到。就这样,小林没走成,在牧区一干就是三十年,熬成了老林。

  小林的故事一代代传下来,成为了玛多法院干警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谁也不知道小林究竟是谁。年轻的干警不知道,退休的老干警也不知道。

  在玛多法院工作了22年的退休干警陈传友说:“小林是否有其人说不好,但是小林的故事感觉说的就是我的故事。”

  一旁,已退休的玛多法院原副院长张新建立马抢过话来:“明明说的是我的故事!”

  ……

  小林究竟是谁?没人说得清。问的人多了,小林的故事似乎发生在每一名玛多法院干警身上。

  初识玛多

  “好歹是有个像样的办公场所了,好得很”

  轰隆隆地动山摇,满心欢喜准备搬进法院新办公楼的干警们,心碎了。

  2021年5月22日,玛多发生7.4级地震。据中国地震台网发布的消息显示,这是汶川地震后我国发生震级最高的一次地震。

   此次地震导致玛多县6200户14490人受灾,1665栋房屋受损。玛多法院的新办公楼也在地震中裂了口子。一个月后,钱快乾从隔壁达日县走马上任玛多法院院长。

  初识钱快乾,一握手就知道他是一个生活里坚毅果敢、生命里饱经沧桑的硬汉子。

  他宽厚黑红的手掌上,排布着十个粗硬的指节。近20年严谨的法官生涯,让他时刻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他讲话爽快,目光如炬。

  回想起当时在县中心广场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换届刚进行到一半,帐篷就被骤风掀翻,纸张材料漫天飞舞,钱快乾意识到情况远比想象的要糟。刚到任的他面对的是满目疮痍——被震垮的烂摊子。

  即将装修好的法院办公大楼内被摇晃得满地狼藉,干警们在玛多的家也遭受不同程度破坏,大家按照县里统一安排,在县中心广场的临时集中点——三顶帐篷里办公、就餐。没办法洗澡、洗衣服,干警们每天早上醒来就在广场附近排队用临时引过来的水龙头抹一把脸,便投入到一天的工作中。

  好在没有干警伤亡。大家一方面完成自救,一方面紧抓主责主业。

  2021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考察青海期间,请青海省委和省政府转达他对玛多地震灾区各族群众的诚挚慰问,要求切实抓好灾后恢复重建,解群众难,安群众心,暖群众情,共同创造幸福美好生活。

  “总书记的亲切关怀让我们备受鼓舞。”钱快乾说,“同时,总书记的指示为我们开展工作指明了方向,我们要时刻把群众安危冷暖放在心上,为党工作好,为人民服务好。”

  成绩是最好的答案。2021年,在玛多法院27名干警的努力下,玛多法院被县委评为目标责任考核“优秀单位”、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考核“优秀领导班子”。1人被评为“全省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先进个人”,1人荣获“优秀县级干部”,1人荣获“优秀党员”,1人荣获“优秀党务工作者”,1人荣获“巾帼建功标兵”。这让钱快乾很是欣慰。

  玛多的夏天转瞬即逝。“我六月底来时这里还下了一场大雪,天气说变就变。”钱快乾向记者介绍说,到了八月份,夜里就得围着炉子转。钱快乾和大家一同生活在帐篷里,长夜将至,他不得不考虑再三。

  “天气变冷了,不光干警们受不了,前来诉讼的当事人也受不了。”钱快乾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县领导,“组织信任我,让我来玛多当院长,不给大家干点事,不好意思啊。”

  县领导正在筹划为各单位筹建彩钢板房的事宜,承诺给法院部分资金,这让钱快乾喜出望外。钱快乾东讨西借,协调沟通各项事宜,带着干警们跟着建筑工人一起干,很快在原本要竣工的新办公大楼旁搭起了一座临时简易板房。

  法徽和“玛多县人民法院临时办公点”几个大字一上墙,彩钢板房正式对外“营业”。

  板房不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办公室一个没落。板房不大,全院干警的办公室都不够分。

  钱快乾把院长办公室让出来给两个书记员,自己则在门口的第一间法警室加了一张桌子来办公。

  为了解决新入职干警的住宿问题,钱快乾将各个办公室进行再压缩,党组成员和两三个干警挤进一间屋子。随后,几张采购回来的上下铺便放置在了靠里的三间房里,供干警们晚上休息。

  “好歹是有个像样的办公场所了,好得很。”钱快乾说。

  “被食堂的大师傅一把抓住了胃”

  板房本身不保暖,接口处还漏风,夜里的寒风嘶吼着从每个缝隙里拼命地钻进来。面对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低温,尽管电暖器一个晚上不停,干警们身上摞两床被子,披盖着大衣,还是会被冻醒。

  “冻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董学斌就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这位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90后”本科生是玛多法院的法官助理,他常常这样在被窝里等天亮。

  董学斌是青海海东人,大学毕业之后,在北京工作过两年,因想离父母近些,选择考回了青海。见识过北京爆炸的收结案量,2019年初来玛多,董学斌觉得“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虽然结案率100%,可全年收结案数不到60件!玛多县城没有商场,没有电影院,没有KTV,仅有的两家火锅店是改善生活的去处。

  记者问他:“怎么没想着走?”

  董学斌狡黠一笑,直言是“被食堂的大师傅一把抓住了胃”。

  玛多不长树,蔬菜也活不下来。平时吃的蔬菜全靠“进口”,菜比肉贵。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干警们能吃到的也仅仅是土豆、粉条、玉米、大白菜这些不易腐烂、便于存放的蔬菜。

  “可能是选择比较少,吃起来反而觉得格外香。”董学斌说。

  真正接触工作,董学斌感受到玛多法院案子不多,但事情不少,办案成本极高。因为在这里,法院干警要主动走出去,帮老百姓解纷。

  玛多,藏语意为“黄河源头”,藏族是这里的主体民族。藏民们分散在占全县面积87.5%的草场上,信马游牧,世代长居。这里的藏民们生在草原,活在草原,离不开草原。

  “过去,藏民们遇到纠纷往往找中间人来调解,一些恶性案件甚至能通过一两头牛的赔偿私了。”让董学斌困惑的是,即便是对中间人的调解结果不满意,但藏民们依然不愿意来法院。

  “要提高全民法治意识和道德自觉。法律要发挥作用,首先全社会要信仰法律。”工作三年,习近平总书记的这句话给董学斌提供了“解题”思路。

  董学斌介绍说,近年来,随着玛多法院加强普法宣传工作,牧区群众学法、知法、用法意识不断提高,大家对法律的信仰也不断加深。群众把他们当亲人,一听说法院的人来宣讲,就端来奶茶,献上哈达。

  但牧区“路难走”“车难行”的客观条件,很大程度上阻断了牧区群众来法院的维权之路。

  玛多法院的案件量近10年增长了近4倍,“但我们通过乡镇干部了解到,牧区群众还是普遍反映‘路太难走了’。”钱快乾介绍说,“牧区没有手机信号,联系当事人网上开庭、调解都特别困难,干警们只好走出去,当面解决大家的问题。”

  虽说走出去遇到的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一袋牛粪、几堆草垛都可以成为诉讼的理由。“但法律的权威源自人民的内心拥护和真诚信仰。我们要让牧区群众拥护、信仰法律,就要帮他们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解决好。”董学斌说。

  “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当法官,需要练就更加过硬的本领”

  走出去遇到的第一个案子,就让玛多法院法官助理更周措吃尽了苦头。

  在一起侵权责任纠纷案中,老乡写好了诉状,可过两天在交谈的时候,“发现他提出的诉求全是诉状以外的”。更周措仅帮着老乡固定诉求、制成笔录,这就花费了多半天的时间。

  固定诉求之后,更周措要老乡提供相应的证据,但是老乡根本拿不出一星半点。老乡说:“不信你们去问村里其他人,你们是政府,要证据你们自己去找。”

  更周措再三说明打官司要讲求证据,老乡显得很不耐烦:“我可以吃咒(发誓),这下你们该信我了吧!”

  无奈,更周措只能随老乡前往村里,引导他取证。

  “由于地域的特殊性,牧区的部分群众没有能力写一纸规范的诉状,甚至无法提供证据,我们常常要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更周措说。

  更周措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曾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实习过。她认为,“在北京和玛多当法官差别很大。北京的法官大多只需做好审判业务,玛多的法官却还要干法官助理和书记员的活”。

  北京的法官、法官助理、书记员分工明确,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很多速裁案件有固定的流程,办起案子来像流水作业。而玛多法院员额法官、副院长郭海洋由于脑梗住院,仅剩的2名员额法官,民事、刑事、行政案件通办,谈不上AB岗,甚至连个合议庭都组不起来。

  干警花名册显示,玛多法院现有法官助理2人、书记员5人。按道理法官可以轻松点。可在玛多,法官助理和书记员不光是单纯的随法官办案,还有很多中心工作要处理。像扫黑除恶、精神文明建设、下沉防疫、打击整治养老诈骗等具体工作,都需要大家分摊。

  1997年出生的书记员多旦杰甚至既要做法官助理又要客串法警还得当司机,因此很多事情只能法官亲力亲为。

  这也让更周措深深地认识到,“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当法官,需要练就更加过硬的本领”,而精通藏语,深入到藏族群众中去,是她要解决的当务之急。

  虽然更周措是藏族人,但是不同地区的藏语又分不同的方言,即便是同一种方言,各地方又有不同的语言习惯。更周措通过办案积累和自学,已开始适应玛多地区的藏语。早日通过青海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双语法官入额考试,是她的愿望。

  办案,怎么干?

  “哪有害怕当事人的法官”

  人在事上练,刀在石上磨。

  近年来,法院队伍不断注入新鲜血液,大力选拔吃苦耐劳、能力强素质好的年轻同志,成为果洛藏族自治州两级法院的鲜明导向。

  赛措吉、郭海洋、高玥、才侦措、祁焕福、王文军等一大批迅速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年轻人,都在玛多法院独当一面。

  “良好的干事创业氛围,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留下来。”果洛藏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杨智建对记者说。

  玛多法院干警平均年龄31岁,用钱快乾在党组会上的话讲:“提拔干部不怕年纪小,只要条件符合,都可以上。”

  “90后”的才侦措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虽然还没有入额,但她已是玛多法院的党组成员、立案庭庭长,是院里最年轻的院领导。

  提到与法院的缘分,才侦措说是受到曾是法官的阿爸的影响。

  才侦措读书时的梦想是当一名播音员,因此她很努力地练习普通话,闲暇还会在电台诵读一些美文。她以前不知道做法官还要承担那么大的风险,直到阿爸出了事。

  阿爸曾经是青海省刚察县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官,在风华正茂的年岁,被一名不理解法院判决而怀恨在心的当事人开车将腰撞断,结束了法官生涯。才侦措和阿妈都很害怕,阿爸倒是利用自己善于调解的特长不住地安慰母女二人:“当事人不理解法官很正常,没什么怕的,哪有害怕当事人的法官。”

  半辈子的法官生涯一直在说着劝慰别人的话,当他的法官生涯以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的时候,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女儿将来能够成为法官,继续完成自己的初心使命。

  才侦措没有辜负阿爸的期望,一毕业了就考入玛多法院。

  工作起来,才侦措干劲十足,却未曾想到,不久就遇到了危险。

  有一次,在调解过程中,当事人在法院就动起了手。才侦措冲上前阻拦,却被一名藏族汉子一把甩到墙上。才侦措爬起来,站到了两个人中间,昂着头喘着气瞪大眼睛盯着动手的当事人,让打人者冷静了下来。

  事情圆满解决后,打人者冲才侦措竖起了大拇指:“里先巴桑布(好干部)。”这让才侦措感受到了法院工作的价值。

  “哪有害怕当事人的法官”,事后再想起父亲这句话,才侦措觉得敢于直面危险的底气,来自于热爱司法事业的父亲的言传身教。

  “技巧再多,‘以心换心’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玛多当地人都说:“待在这里就是奉献。”可世世代代的玛多法院干警们从不“躺平”。

  办案连着民心。“我们不光要办案,还要办好案。”钱快乾说。

  法院的工作生活似乎每天都一样,上班、外出办案、下班。钱快乾认为,这种“看似都一样”,却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同的轨迹、不同的当事人、不同的案件、不同的结果,即便案件类型很少,但是同一类型的案件细节也不相同。善于思考的钱快乾就在这些不同中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办案技巧和经验。

  钱快乾认识到:“技巧再多,‘以心换心’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群众为了500元钱来法院打官司,虽然标的额不大,但我们仍要尽全力去帮群众处理好问题。”钱快乾说,“人民法官和老百姓,本就该是鱼和水的关系。”

  一次,钱快乾和当事人约好了时间要上当事人家中调解,怎奈暴雨下个不停。司机劝说钱快乾晚一点去,实在不行第二天再去。钱快乾一脸严肃地说:“和当事人约好了,我们就必须去。法院还能不讲信用?”

  钱快乾说,有些牧民一辈子可能就进一次法院,一定要“让牧民感受到法院就像家一样”。

  考虑到交通等因素导致牧民们随时可能来法院诉讼,在钱快乾的带领下,玛多法院周末也不打烊。

  为进一步便利当事人解纷,2021年9月15日,玛多法院“姊妹湖”调解室在临时办公点挂牌成立。调解室围绕“案结事了、双方满意”这个目标,积极开展司法调解工作,深受诉讼群众欢迎。

  数据显示,“姊妹湖”调解室自成立以来,共调处各类民事案件76件,涉案标的额达64.4万余元。

  “群众什么时候来访我们就什么时候接待,调解什么时候结束我们就什么时候下班。”钱快乾说。

  “经过我们一遍又一遍做工作,就把道理讲透了”

  在牧区办案,和牲畜打交道必不可少。

  刚刚从玛多法院副院长调任果洛中院刑庭庭长的赛措吉在玛多工作了18年,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案子判完后为当事人分牦牛。

  赛措吉介绍说:“通过牦牛的外貌只能鉴定其雌雄老幼,要想做到公平公正,必须确定牦牛的年龄,而年龄要靠给牦牛数牙齿。”

  牦牛不好惹,脾气犟,力气大,要给它们数牙齿,风险极大。

  几名男干警要和牧民合力将牛头抱住,一人掰开牦牛的嘴巴,法官再一一数清。

  “有12颗牙齿的是六牙牛,8岁左右,也是满牙成年牛,最值钱。有4颗牙齿的是对牙牛,属于刚出生的小牛,如果没有母牛带的话,不容易存活。有6颗牙齿的是三牙牛,还有些稚嫩,卖不上价钱。”靠着常年在牧区生活的优势,赛措吉很快掌握了给牦牛数牙齿的技能。

  除了牦牛,遭遇藏狗也异常凶险。

  为了保护牛羊,牧民没有拴狗的习惯,很多次巡回办案,“藏狗就追着我们的警车跑。”赛措吉说:“有时候大家正在跟牦牛较劲,藏狗不知道从哪里就突然冲了出来,吓得我们赶紧往牧民身后躲。”

  好在藏狗都比较听主人的话,主人吆喝几声,它们就离开了。“有些当事人不理解我们法院的判决,不愿意把狗拴起来,不过经过我们一遍又一遍做工作,就把道理讲透了。”

  一遍又一遍做工作,道理是啥?——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

  “这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大道理’,是人民法院坚决贯彻执行的‘实道理’,也是让老百姓人人受益的‘真道理’。”赛措吉说。

  而这个道理,也贯穿在赛措吉办理的每一个案件中。

  一次办案,她和两名干警来到当事人家中。看到法官前来,生活上捉襟见肘的当事人还是热情地给他们递了杯奶茶。

  这是怎样的奶茶杯子?一个吃完还没来得及扔掉的泡面桶。

  当事人将桶里剩的半碗汤倒掉后,转身捡起灶旁地上的一块干牛粪,在桶里一抹,然后将暖壶里的奶茶倒进去,递给了赛措吉。

  面对当事人满眼的热情,赛措吉强忍着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不适,接过来,咽下去。虽然奶茶味道很不好,但是案子却解决得很好。

  “喝了老乡的茶,才能和老乡建立起信任。老乡喝得,我们就喝得。”

  如今,调整岗位的她专攻刑事审判。刑事审判事关人身、财产权利剥夺,这让赛措吉愈发如履薄冰。

  “当好法院干警不容易,因此法院干警应当是对法律最忠诚的人。”赛措吉说。

  虽然已离开玛多,但面对记者的采访,赛措吉开口仍是“我们玛多”。玛多接纳了她,她的根也早已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多情的土地上……

  “万一就好了呢”

  谈起能留在法院,才侦措坦言也有虚荣心。

  她是班里的唯一一个藏族女学生,毕业后也只有她一个人考入了法院。在同学聚会时被称为“法官大人”,让她很受用。

  可回到了实践中,才侦措大多时候是坐在牛粪旁,一遍又一遍地向当事人说车轱辘话。其实,她能体会当法官的不易。头顶的国徽、胸前的法徽,更多时候是责任和担当,而不是满足虚荣的标志。

  想明白了这些,她的工作作风更加扎实了。这些年来,才侦措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围着干牛粪”开展调解。

  在草原上,干牛粪随处可见,可以用来烧火取暖,是牧民们的财富。

  才侦措有时候调解入了神,一面和当事人说话,一面就顺手捡起面前的一坨牛粪,把它掰开揉碎。此刻她朴实的话也像手中的牛粪一样,句句都揉进了当事人心里。

  经过十余年的办案历练,才侦措开始不断思考,思考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

  一起离婚案件,男女双方因生活上的小摩擦发展到大打出手,坚决要求离婚。法官没有当庭宣判。庭审结束后,才侦措抓紧机会,拉着扭头就要走的双方当事人又坐下继续调解。

  事实上,每次遇到这类问题,才侦措心里也没底,她只是觉得应该再说说,“万一就好了呢”。

  记者问她:“人家死活要离,你又干嘛死活要劝?让法官依法判决不就行了?”

  才侦措说:“两家本就离得不远,双方亲戚之间有的还是朋友,万一处理不好,就可能上升到两个家族的矛盾。再者,双方还育有孩子,一旦离婚,孩子无论跟谁都会受到影响。与其这样,不如多劝劝他们,给他们点时间,也许消消气,问题就解决了。说到底,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是可以调解的。”

  记者接着问:“这么工作不是折磨自己吗?”

  她想了想说:“这样很值得。”

  别样的巡回路

  “你有啥事就找法院,我们给你做主”

  天像被豁开了一道道口子,巡回路上,一个上午可能会遇到七八场雨。

  常常庭审进行一半,骤雨突袭,干警们赶紧拽着当事人往依维柯警车里躲。

  上车也不闲着,落座后,干警们继续做着当事人的思想工作。

  雨来得急,也走得快。雨止住,庭审便继续进行。

  玛多地广人稀,司法服务半径大,交通通讯均不便,法官调查取证难、送达难,牧区百姓参与诉讼难,仅依靠传统的审判方式难以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司法新需求和新期待。因此,让法官多走路,让群众少跑腿,在高原牧区尤其具有现实意义,充分体现了我国司法的“人民性”。

  在山坡上、牛粪旁、草沟里、帐篷中,玛多的巡回法庭随时可以开庭。闻名遐迩的“马背法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2022年7月14日,风和日丽,记者同玛多法院“马背法庭”的干警们一道,坐了3个多小时的车,来到花石峡镇扎地村,远远见到了当地的村干部和老乡牵着自家马匹在路边等候。

  由于牧民的草场不能开车,会压坏草皮,因此大家将警车停在路边,余下的路再骑马过去。

  这天,一起婚姻家庭纠纷案件正等着“马背法庭”处理。

  新来的副院长高玥也在队伍中。她第一次骑马,听乡干部交代了几句骑马的注意事项后,就尝试让马行进起来。

  这匹马似乎看得出高玥是新人,怎么也不肯挪步。就在高玥要放弃的时候,它又突然跑了起来。好在钱快乾一把拽住缰绳,马才安静了下来。

  “那就是当事人家的帐篷。”钱快乾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顶白色帐篷说。大家骑着马紧赶慢赶,还是跑了半个多小时。

  到达后,干警们不作休息,拉条幅、挂国徽,钱快乾和当事人一样,在草地上盘腿而坐,庭审就开始了。

  附近的牧民塔哲看到搭起来的临时法庭,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想听听,结果被高玥拦了下来。

  “今天的案子是婚姻家庭纠纷案件,涉及当事人隐私,不适合旁听。”高玥向塔哲解释说。其他赶来的牧民见状也止住了脚步。

  高玥趁机从包里取出一沓法律知识宣传册,一一发放给大家。

  “法院的同志真为我们牧民着想!”塔哲冲高玥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

  前不久玛多法院在黄河乡赛马场作集中宣讲时,塔哲正好在现场。他没接触过法律,但一个个发生在身边的案例却让他听得细致。听完之后,塔哲很是兴奋,觉得自己的一些困惑在法院同志的口中有了答案,因此当天一看到法院的人来,他就立马喊上邻居赶了过来。

  庭审那边,男方当事人依然没有认识到动手打妻子问题的严重性,钱快乾提高了音调。

  “公民的人身安全是受法律保护的,你喝酒打老婆肯定不对。你老婆现在要求离婚,你想离吗?你想离我们就马上宣判,以后你自己过。”钱快乾说。

  男方慌了神:“我保证再也不打她了。”

  “那你现在当面道个歉。”

  “对不起。”

  ……

  最终,女方还是原谅了男方,并满心欢喜地邀请大家进帐篷吃饭,被婉拒了。

  才侦措搂着女方当事人的肩膀,“你不要担心,你有啥事就找法院,我们给你做主。我给你留个电话,他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找我,我是法院的才侦措……”

  还了老乡的马,大家乘车返回,一辆警车却在半道上抛了锚。

  玛多2017年修了高速路,由于当地厚厚的冻土层,平展的路面会随着气候的变化发生沉降,被当地人称为“沉降路”。坐在车上五脏六腑被忽悠得七上八下,似乎像经历了一场宿醉。常常有干警坐车外出办案会晕车呕吐。

  比“沉降路”更难走的是下了高速的“搓板路”。顾名思义,整个路段就像搓衣板一样,全程颠簸。车行途中,像要散了架。在“搓板路”上一定得系好安全带,攥紧把手,一旦松懈,整个人就会立马从座位上弹起来,头“砰”的一声就撞到车顶了。

  车都受不了,人更加煎熬。玛多法院干警们手机上的微信运动常常会在“搓板路”上颠出来将近一万步。

  “平均每次外出办案,往返要六七个小时。”玛多法院专职司机郭生智数了数说,他一年里有一百七八十天都驾车在巡回路上。

  “坐不了车,连案子都办不了,矛盾纠纷可不等人。”钱快乾说,外出那天不吃饭、闻生姜、把生姜切片贴到肚脐上……大家都慢慢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乘车办法。

  “争取往更远的牧区去巡回”

  近几年,每年七八月份,玛多法院会固定派遣七八名干警下乡巡回办案。他们带着帐篷,驻扎在草原上的寺庙旁或者小卖铺旁,白天普法,晚上打通铺,男干警靠外,女干警靠里,大家和衣而卧。此刻的性别,早已经被弱化在了巡回的路上。

  队伍中,26岁的书记员德吉卓玛,在下乡巡回的过程中逐渐练就了在膝盖上写字的技能,如今写得比在桌子上还快还好。

  看卓文毛是玛多法院的信息技术员,同时担任黄河乡的综治网格员,以前不会做饭的她,硬是在巡回的帐篷里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这支巡回队伍的领队是才侦措,她搞起巡回下乡驾轻就熟。每天早上在帐篷前支起一排小板凳,将法院的宣传册一一铺开,就开始招呼过往的老乡们。

  起先老乡们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都绕着走,但是看到他们对任何人都很热情,不仅说话大声,笑起来也很大声,孩子们也喜欢跟他们玩。慢慢地,来聊天的老乡多了,逐一传开,前来咨询法律问题的人也就多了,老乡们开始接纳他们。

  扎陵湖乡的副乡长华贡杰对记者说,每次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大人们会打趣说:“让那些穿黑大衣的把你们拐走。”但是孩子们根本不怕“黑衣人”,反而更想见到他们。

  开展巡回审判,过夜就要扎帐篷。提起帐篷,干警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两个字——湿冷。“因为牧区的草地高低不平,帐篷无法与草皮严丝合缝地贴合,半夜就会有风从四面灌进来,雨水也渗进来凑热闹,身下的防潮垫湿透了,大家在睡袋里也感觉很冷。”法警祁成礼说。

  玛多法院办公室主任王文军为大家购置了一批可以放在帐篷里的气垫床,等吹起气后,床能高出地面一二十厘米,情况能好一些。

  “我们也在不断探索,尽量改善干警们的巡回条件,争取往更远的牧区去巡回。”王文军说。

  巡回路上也有危险。

  2022年5月的一天,才侦措一行5人自早上外出办案,一直到天黑也没回来。牧区本身就没有手机信号,加上天气寒冷,在家的干警只有向在西宁出差的钱快乾报告。

  钱快乾和司机连夜从西宁往回赶,一路上都在拨打被困干警的手机,却得不到回应。直至凌晨,才侦措才打来电话。

  原来案子办结后,一行人回程路上,警车的四个轮子都陷入了沼泽,底盘都已触地。大家想尽办法都没能把车推出来。

  眼见倾尽所有努力无果,天色深黑,才侦措几人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在沼泽地干受冻,于是爬了5里山路,终于在一处山顶找到微弱的手机信号,便马上联系了钱快乾。

  被无数个不能接通的电话一直折磨着的钱快乾听到失联干警的声音,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大家汇合后,他和干警们一起推车,谁知,在推车的过程中,前来救援的两辆警车也相继陷了进去。无奈,钱快乾又紧急联系公安的同志。他们出警大约30余人,和法院干警一道,将被困车辆逐辆拉出沼泽。

  这时,天已放亮。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钱快乾说。

  近三年来,玛多法院巡回法庭共下乡开展巡回审判40余次,发放法律宣传手册800余份,接受群众咨询27人次,惠及群众1947人,办理巡回审判案件16件,做到了乡镇村全覆盖。

  “群众在哪里,法律服务就延伸到哪里。”钱快乾说,在玛多法院干警们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藏区百姓开始信赖法律,依靠法律,这无疑是干警们最希望看到的。玛多法院的巡回法庭犹如一面面流动的旗帜,在广袤的藏区写下司法为民的法治信仰。

  留在玛多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们选择了玛多,玛多也选择了我们”

  赛措吉调走了。

  尽管她才42岁,但赛措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各方面都在走下坡路。

  今年,她刚做了个妇科手术,加上常年在高原落下的甲状腺双侧结节、心肺肥大、关节炎、血脂黏稠、高原性高血压等病症,她的身体不断发出警报。

  考虑到这么一个扎根基层多年、能力强不叫苦的好同志是法院队伍的人才宝藏,组织决定将赛措吉调往果洛中院。

  “赛措吉同志在玛多法院扎根了18年,她真是不容易。郭海洋住院了,我作为院长平时还要处理管理类、事务性工作,案子几乎全压给了她一个员额法官,她独自扛了近三年。”钱快乾说得动情。

  7月12日,那天下着雨,赛措吉边收拾东西边掉眼泪。当她背起行囊时,看到全院干警都穿着制服,整整齐齐站在门外。

  赛措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是,情绪一层层继续叠加着。就在她准备和大家合影留念的时候,穿着检察官制服的同志来了,穿着公安制服的同志来了,司法局的干部们也来了。那些因为办案结下深情厚谊的熟悉面孔把她围了起来,一一跟赛措吉拥抱告别。

  前一天晚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刻却只剩哇哇大哭。

  赛措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玛多的18年,同事之间早已水乳交融,这里没有更多的职位高低,只有兄弟姐妹的情谊。

  果洛州委组织部向记者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玛多地处六类艰苦边远地区,属艰苦程度最高级别。2012年至2021年,果洛州在职干部平均25天殉职一人,近10年去世干部146人,平均年龄42.6岁。其中玛多最甚。

  高原反应在高海拔地区似乎太过于霸道,不断向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挥舞着刀尖,病痛无时无刻不考验着玛多法院干警们的意志。

  因为缺氧和失眠,很多干警记忆力衰退、头发灰白,因为寒冷和无法有效锻炼,大家常常流鼻血。

  玛多法院临聘书记员孙栋德,开玩笑说:“总怕自己失血过多。”他晚上常常流鼻血,早上醒来还流,堵都堵不住。

  常年生活在玛多的祁成礼,因为高红症的原因,血丝已侵入他的半个眼球。

  郭海洋突发脑梗,快3年了,到现在走路、说话都不利索。

  才侦措和玛多法院其他女同志一样,都患有甲状腺疾病。

  卫生状况不佳,导致钱快乾不得不做了肝包虫病手术,切掉了大半个肝脏。

  玛多的水质不好,好几个干警患有肾结石。

  干警们普遍患有高原性高血压、心肺肥大,体重急剧下降……

  “条件是差了点,但是大家依然可以很幸福。”钱快乾表示。

  无论谁休假或者出差去了西宁,肯定会带回来一大堆美食。炸鸡、比萨、水果、干锅、鸭脖子……大家围坐一起吃,那种快乐的感觉,能够弥漫一整天。

  女同志爱美,女干警之间常常相互约着在家里做面部刮痧,跟着短视频学手法,大家自得其乐。

  每到周末的时候,干警们一起相约包饺子、吃火锅。

  办案途中没有信号,唱歌、聊天成了大家最好的解闷方式。每次办案归来,大家坐在依维柯警车里,就着崎岖颠簸的路,在车里唱着歌,仿佛过年一样……

  “感觉大家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才侦措说。

  “在高原工作就像在爬一座山,爬得越高,困难也越多。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们选择了玛多,玛多也选择了我们,那我们就不怕这些困难。只要还爬得动,我愿意带着大伙一直爬下去。”钱快乾说。

  后记

  采访的最后一天赶上周末,地点定在了草原上。

  年轻的干警们穿着藏袍,围坐一起。

  虽然他们脸上尽是沧桑,但是大家缺氧不缺精神。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他们呈现出的幸福却极其饱满。他们心中有阳光,日子显得简单又美好。

  就像玛多没有树,他们就努力让法律成为了这里的常青之树。

  “法院干警不好当,因此法院干警应当是对法律最忠诚的人。”记者的耳畔,再次响起赛措吉说过的话。

  在玛多,有这么一群肩扛公平正义的法院人守护一方平安,牧区群众生活得幸福、踏实,得到了真真正正的实惠。

  习近平总书记对政法工作作出重要指示要求,“让人民群众切实感受到公平正义就在身边”。玛多法院干警通过执法办案,不断提高自身本领,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司法为民、公正司法。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切实让牧区群众感受到公平正义就在身边。

  采访结束,干警们一声声呐喊在草原上久久回荡,面对如此宽广的草原,无垠的蓝天,为什么不喊出来呢?

  “噢——噢——噢噢——”

  放眼望去,此刻宁静的玛多,湖泊涟涟,群山脉脉,恍如脱离了人世……

责任编辑:张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