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是我的疆场”
——记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人民法院副院长周庶明
2022-04-18 09:03:15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孟焕良
 

  周庶明立下宏愿:从今天起,要珍惜每一根头发。每根远去的头发都曾征战在他的疆场。法庭是他的疆场,金戈铁马,纵横捭阖;写作是指挥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一块麻糍一块糕,文字是麻糍我是糕”。从1996年9月进入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人民法院,周庶明在法庭和写作中不停切换,乐此不疲。难舍一本本案卷、一篇篇文章,装订成册,排列整齐。

  “每个人的存在都有他独特的意义”。周庶明在那里记忆自我、体验自我,在那里完成对世界和对自我的认知、探索、参与。

  “欢迎您,未来的法官”

  周庶明平素不拘小节,胡子拉碴也是常有。

  “但逢开庭,我必刮胡梳洗,整理衣装,干干净净,端坐法庭。”他说,法庭上,必须像模像样,收起凡夫俗子的嬉笑怒骂,认真严肃地审案。

  还记得1992年的夏天,周庶明刚步入中南政法学院大门,一条大大的横幅——“欢迎您,未来的法官”——在林荫大道间鼓舞着少年的心。大道尽头向左看,有独幢小楼,上书四个大字“模拟法庭”,金光闪闪。那是中南学子心中的图腾,周庶明大一第一张照片和大四最后一张合影,背景都是模拟法庭。

  周庶明记得很清楚,每次模拟开庭,坐在中间的是法官;学习法律时,想的总是怎么判案,没有老师教怎么起诉怎么侦查;师兄师姐毕业首选当法官。“当时认为主持正义的是法官,没能到法院工作是不成功的。”

  他经历了就业的两次“滑铁卢”。1996年的春天,没能留在实习的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周庶明南下广州。银行面试顺利,他在霓虹灯光下疾走,看着广场上的报纸随风飞舞,像是漂泊的梦想。在小旅馆熬过不眠之夜,他乘上了返程的列车。

  列车带着周庶明回到了家乡,进入富阳区法院。“这是我一辈子感到非常庆幸的事:做了我想做的事。”

  这句话得到同事毫无保留的认同,一致认为他有种从来不曾消减的“对生活的热情,对法律的热爱”,鼓舞着身边的年轻人。

  周庶明还记得审判的第一起案件,是一起滥伐林木被判无罪的案件。2001年,刚从基层法庭调到刑庭不久的周庶明很兴奋,刑事审判的仪式感,是他一直向往的、追求的、信仰的。之前在基层法庭,很多时候在办公室做调解,喝着茶抽着烟,还不断有人来缴费、来电话咨询。刑事法庭就不同了,审判员坐堂问案,有人民陪审员、公诉人、法警、律师一干人等,后来还有法槌,的确有“架势”。

  此案中,从部队复员刚当上村支书几个月,凌某参与“两委会”会议决策,为村集体利益决定砍伐林木,后因超伐案发。“助理审判员不能独任审理,要组成合议庭审理。”周庶明说,案件审理后认为被告人凌某无罪,但当时检方“无罪必抗”,审判压力很大。

  他深入研究,从犯罪构成要件入手,认为凌某在会上强调批多少伐多少,在审批完成后,在采伐证上只有批准采伐立方数没有总重量的情况下,随后又积极主动向林管站长询问折算方式,并按照标准采伐,在会计、出纳认为已采伐够数量后即决定停止采伐。其主观上没有滥伐林木的故意,应认定无罪。

  这成为富阳区法院少见的无罪判决之一。

  一转眼,20年过去,年近50岁,周庶明少年感仍在。“我喜欢披挂上阵,明辨是非;喜欢抛却俗事,专注审案;喜欢难案要案,从中钻研;喜欢不厌其烦,引导于庭。”周庶明说,有时仍会觉得自己不够格,学识、经验、能力都难达到读书时想象中法官的模样。

  他习惯将手机关机扔在办公室里,然后去开庭。那里有组织指挥庭审的将帅之感、有精心设计发问的成功感、有洞察别人所未觉的智慧感、有发人深省切中肯綮的人师感,无论是否有人旁听,他一律依规敲响法槌;无论大案小案,宣判时一律起立;无论被告人罪轻罪重,宣判后都要解释一遍;无论案件简单或是复杂,判决书尽其所能写清楚,雅在法言法语,俗在说理释明,雅俗共存一文。

  喜欢自己的字变成铅字

  周庶明最近有个任务,是收拾老房子的书架书柜。

  断舍离是他的弱项。妻子要求他至少把书腾挪到走廊沿墙的小柜子中去。

  从靠窗的第一个柜子开始,左边堆满了档案袋,袋里是些工作资料;右边是装订成册的案卷和法律文书,捧出来一看,都是参加工作前三年各类材料汇编,有《文件编录》《案例研究》《案例摘编》《法律与社会》《法律笔记》《文章原稿》等。“字比现在写得好,看得出那时的我比较安静、刚直、果断。”周庶明说。

  那时在基层法庭当书记员,庭审笔录都是手记的,一场庭审下来,手指累得张不开。时任院长在大会上讲:“像小周一样的书记员,全院只要十个就够了……”这些厚厚的法律文书浓缩着他的青春年华,还有如影随形的写作。

  他喜欢写文章。那时法庭也负责执行工作,1998年8月,浙江高院机关刊物《浙江审判》刊发了他的文章《执行程序实践操作的几点建议》,点燃了周庶明用文字指点司法实务的激情。一发不可收拾,1999年发表《当前审理人身损害赔偿的几个问题》。琢磨一个课题,有时长达几个月,甚至历时一年之久。从审判实践中获取灵感,找到问题,激发写作欲望;写作欲望,又促使他从审判实践中获取更多的经验,从而更加积极、审慎地办案。

  《文章原稿》里,第一篇是《浅谈民事审判方式之改革》的手稿,这篇文章参加当年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举办的论文大赛,得了一等奖。这让周庶明特别兴奋。

  周庶明拿着写作积累的稿费、奖金,买了人生第一台电脑和打印机,实现了工作后的梦想“一间书房、一台电脑”,听那打印机的声音便兴奋,看那铅字的文章就激动。

  那时的法庭,一般都是骑自行车办案,近一点是走路。最好的车是昌河,一个庭只有一辆,不太排得上。工资也低,他买西装只买上衣,是富阳自产的鹳山西服,裤子是父亲做的。他沉浸在书房,与书籍缠绵,与理论交膝,发表了不少文章,同事们眼里“这个小周有点才气,书生气足,是个读书人”。

  从“小周”到“老周”,从审判实践写到行政管理、基层治理、调研工作等。周庶明有种执念:“写字的人一定是有情怀的,悲天悯人的,有家国情怀的,这些都是法院工作所需要,更是一个法官应具备的。”

  2005年,32岁的周庶明成为富阳区法院党组成员、执行局局长。写作让他迅速成长为学者型法院领导:“很难想象,如果失去书生气,那会是怎样一个我。”

  老房子里,一直保持着他为自己建立的小型图书室。这里有他1996年大学毕业时带回的所有教科书、笔记本以及购买的大量书籍;这里有他攻读浙江大学法律硕士、英国诺丁汉特伦特大学MPA时的所有书籍;这里也有他这几年来自写自编的书籍。

  周家台门里的图书馆

  幼时,书就是周庶明最珍贵的财产。在省城工作的二伯父经常会给他带来小人书、连环画,父母每个月给他1元钱。周庶明总能省下一点买几本,而父亲几乎拥有所有鲁迅的书以及四大名著等,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这些书籍被他打造成小小图书馆。他甚至给书编号,盖上藏书章。

  江南的夏天,周家台门里的小伙伴想看书。他专门跑到二楼,用一条长绳系着篮子从窗口往下吊,小伙伴们就坐在青石板的门槛上,一本本轮着看。

  看多了就要写。父亲是吃公家饭的,比一般农村人多些文化气息。每年除夕吃年夜饭前,要周庶明先写一篇文章。写着写着慢慢受到老师表扬,就喜欢上写写画画,周庶明把对工作生活的投入、理解都倾注笔端,成为习惯。上了大学,他成为“江南才子”代表人物,宣传海报、通知通告、书画大赛等都少不了周庶明的字画。

  大三暑假,他留在炎热的武汉,备战考研,突然“缪斯女神”来敲门。

  周庶明开始创作小说。“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与我一同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而受苦。”引用罗曼罗兰的话,开启了以家庭经历为原型的中篇小说《生命之重》。10多万字,一个个码在格子纸里。小说里有真实的哥哥,学习很好,数学拿过全县大奖;带着他写字、画画;学习科学养鸡,卖钱给他买滑雪衣、少林鞋,买双卡录音机听费翔唱《四海一心》……上高一那年,高三的哥哥因病离开了。

  小说里,还有起早熬粥煮蛋倚门望孙归的奶奶,有去县里开会一小块牛肉也要带回家的父亲,有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强忍痛苦的母亲。

  而哥哥不仅在小说里,在梦里,甚至也藏在周庶明的眉眼神情中。

  读书不如读案卷

  “读书不如读案卷,那都是真实生活再现。”办多了案件,周庶明从案卷里看到了百味人生。案卷如山似海,几百页的只能算个中篇小说,成千页的才能跻身长篇;还有的姊妹篇,一个涉黑案件配一串“保护伞”外加个案若干,几十页的案件不值一提,短篇而已。

  2020年是实现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三年为期目标的决胜之年,周庶明办理了职业生涯中最重大的一起刑事案件。

  他长期从事审判工作,为这样终身难遇的案件兴奋不已:“要去办理一件具有极强挑战性的案件,我将付出我最大的努力,从中获得丰富的经验,从这些经验中获取大量的感受、领悟和体会。”

  被告人鲍某自1989年从老家淳安来到杭州市拱墅区后,长期在上塘镇皋亭坝一带以做油漆工为业,先后网罗被告人吴某等宗族老乡、刑满释放人员及当地闲散人员,在皋亭坝一带恶名渐起。2005年初,鲍某发现皋亭坝一带的废旧布条交易市场有利可图,指令团伙成员注册成立了一家废品收购点,以“挂靠费”名义强行收取保护费,安排“手下”分别负责威胁恐吓、巡逻监管、开票收费等,非法控制该交易市场2年多,从中攫取巨额非法利益。自此建立起以鲍某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2010年起,鲍某将组织势力扩张到其淳安老家,从土方业务,扩展到土建、绿化、市政等多个工程领域。

  10多年来,这个组织盘踞拱墅、淳安两地,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攫取巨额非法利益,有组织地实施赌博、寻衅滋事、敲诈勒索、强迫交易、串通投标、合同诈骗、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等52起犯罪活动,造成多人受轻伤或轻微伤,多个工程延期等严重后果,并拉拢工程项目负责人、村干部为其实施违法犯罪活动提供帮助,通过送现金、金条及其他贵重物品等手段,拉拢淳安县巡察工作领导小组原办公室主任胡某、淳安千岛湖旅游度假区管理委员会原党工委副书记许某等,充当“保护伞”,严重破坏当地的经济、社会生活秩序。

  “此案涉案人数多,涉黑案件3件30人,‘保护伞’案件4件4人,关联案件19件30人,涉及到15个罪名,而且作案持续时间长,跨拱墅、淳安两地,查封扣押涉案资产累计上亿元。”周庶明说,疑难法律问题也多,被告人的认罪态度反复,起诉时只有5个被告人愿意认罪。

  他把这作为检验“在学习中办案,在办案中学习”的机会。他先行制定学习与办案相结合的方案,最终涉案被告人均认罪认罚。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敲诈勒索罪等罪数罪并罚,判处鲍某有期徒刑二十三年六个月,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对其余组织成员在有期徒刑十七年三个月至一年九个月间判处刑罚。判处被告人胡某等4名“保护伞”有期徒刑七年至五年六个月不等,并处罚金。

  该案一审判决生效,取得很好的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在办案中对相关刑事程序的大胆改革与创新,给今后重大案件审理提供了模板,他从办案中还梳理了共犯脱离、承继共犯、涉黑案件财产处置等15个值得研究的理论问题,撰写了《涉黑刑事案件财产处置的现实困境与进路选择》一文发表。

  办案如同带兵打仗

  周庶明办案的第一个师父是老周伯,跟的时间最长,受其影响非常深。师父求真务实,兢兢业业,让周庶明一生受用。

  这让周庶明觉得,好师父非常重要。成为法院管理者,周庶明长期倡导建设学习型法院并为之竭尽所能,常常叮嘱每个法院人要做“学习的主人”:“学习的方法千种万种,最大的区别是主动学习还是被动学习,这也是不同学习结果的最大原因。”

  办案如同带兵打仗。周庶明所带的刑事审判团队有两个刚从民商线转到刑事审判岗位的,扫黑除恶大要案是他们最好的课堂。

  周庶明开始了“排兵布阵”,他自己是带兵将帅,首先构建了学习进程——学习罪名、学习程序、从理论到实践、从实践到理论,每个兵都不能掉队,紧跟作战链条上每一环。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案件进入审判前,周庶明着手编写专案相关的20多个罪名解析,包括刑法规范、犯罪构成、立案标准、量刑指导、裁判要旨、证据指引、案例集成等,每天一条推送到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带领专案组成员学习研究,形成浓厚的学习氛围。同时,加强对刑事审判“三项规程”等程序的学习掌握。

  案卷来了6大箱!周庶明手把手教阅卷,“脑子里带着判决书框架,一个要点一个要点,对应做好摘抄。”他美其名曰“费曼学习法”:有效输入是在输入时即考虑如何提取、如何输出的问题。探索改革庭前会议程序,制作庭前会议报告,采用表格式清单,签字确认强化效力,促使其从形式化走向实体化。开庭正值疫情期间,选陪审员,年龄、着装都有讲究;被告人、律师、公诉人等的午餐,考虑在前……20多万字的判决尘埃落定。

  战后复盘,将体验到的感性认知转化成理性认知,发现其中的审判规律、工作模式、制度优势等。周庶明带领团队结合案件的研究,撰写了15篇随笔。改良庭前会议笔录、庭前会议报告、非法证据排除笔录、普通程序案件庭审笔录等各类模板,优化了庭审预案、安保预案、设备保障预案、突发事件预案等,成为继续发挥作用的“战利品”。

  经此一“役”,团队的刑事“小白”经历了大要案洗礼,积累实战经验后披挂上阵。当年,富阳区法院刑庭被评为浙江省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先进集体。

  工作生活喜欢“排兵布阵”

  周庶明一向喜欢看抗战剧,在工作生活中处处喜欢“排兵布阵”。

  周庶明连当年追女友也有自己的战术,攻守结合。因为女朋友出生于教师家庭,酷爱读书、博闻强识,他天天熬夜恶补文史哲,甚至读过《小说纲要》,因为女朋友美丽大方,追求者众多,他那段时间筑起感情的铜墙铁壁,不随便出差,不给别人乘虚而入的机会。如此攻守,抱得美人归,一路跨入25年银婚。

  在时间管理上,周庶明更是从不放松。他将时间分为两种,成片的和碎片的,成片的时间称之为“1”,碎片的为“0”,每一天、一周、一月、一年、一生都是由无数个“1”和“0”组成。每天早起,他安排出最大量的“1”,以有充分时间确保目标任务的完成;然后将某个时间段内的碎片时间用于同一个主题,“连点成线”达到“1”的效果。

  周庶明对厨房也是充满热爱。“家庭中能够分管这块是地位的象征。”周庶明每天早晨醒来,凭兴趣写几笔后,开始做自己前一天晚上就想好了的早餐;下班回家的路上,就琢磨着晚餐吃什么,然后兴致盎然地做饭,还喜欢拍照展示。如果遇上节假日,他便提前向父母申请把厨房留给他一人控制,按照自己的思路有条不紊地完成所有流程,上桌再给菜蔬们取个名字什么“金葱记忆”“三元及第”“笋椒反腐”“去墨留白”等。

  在经历了漫长探索之后,周庶明对人生有了更为清晰的见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规律和工作规律。“通过对工作、学习和生活的探索、总结、提炼,实现自我管理。”

责任编辑:于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