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敦邦先生笔下的平儿。(图片选自《戴敦邦新绘红楼梦稿本:画稿、眉批、札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讲到柳五儿被捉以后,平儿抽丝剥茧、多方调查,不但确定了五儿没有做贼,而且知道了谁是真小偷,更促使宝玉伸出援手,使得涉事丫环无论是被冤的,还是不冤的,都不会受到严惩。从丫环们的角度看,平儿当然是个好人了。但我们接下来要看到,平儿这样做并不是姑息养奸,丫环平儿也是有大局观、有正义感、有管理章法的。
当宝玉提出愿意帮柳五儿的忙,又可以代彩云受过时,宝玉的丫环袭人跟着提了一个也很到位的意见。袭人先送顶“高帽”,说宝玉这是善举,“也倒是一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所谓保全贼名,就是不轻易说人是贼。王夫人的东西,宝玉怎样都是拿,丫环拿了便是偷,宝玉把事情担下来,就没有捉贼这一说了,问题就从源头上解决了。但袭人还是要加一句,“只是太太听见,又说你小孩子气象,不知好歹了”。这话很能为宝玉考虑,很符合袭人的立场。
对此,平儿却没有急着替丫环们等人求情,而是进一步分析了利害,促使宝玉等人更加积极、情愿地来解决此事。办一件事有层层深意,这种情节设置突出了平儿的能力,突出了冤案平反、纠纷解决过程中人的主动性。
平儿听了袭人的话,先是笑道,真抓小偷出来的话,也倒是小事。表面上,就是“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头起了赃来也容易”,但这样一来,平儿说,“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丢一些保养品,在贾府主人看来不算损失,下人做贼固然可气,也很好处理,但如果因此丢面子、伤感情,才是真正的不体面。
因前面袭人发了话,平儿便更加把话挑明,她不是要袒护丫环彩云,而是要为贾府的主子们着想。何谓“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呢?“好人”似乎可以理解为与偷拿事件毫不相关的人,那么得到彩云私下赠礼的贾环,央求彩云偷拿的赵姨娘,都不符合条件。而有人虽然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却也割不断与那些行为不端的亲人之间的牵绊,时常会因亲人的劣迹而伤心。这处于纠结中的“好人”就是探春,平儿牵挂的也正是探春。
平儿说,假如又揭出赵姨娘的短处,“别人都不要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她,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这话也有深意,平儿前面说“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这里说怕探春“又生气”。怕探春又生气,意味着赵姨娘撒泼闹事不止一回了。尤其是王熙凤生病卧床,李纨、探春与宝钗合作代管事务后,赵姨娘前面闹过,令探春委屈落泪,现在如果又闹出事来,还是偷窃事发,可以说是重重地打探春的脸。平时认可探春为人的宝玉等,绝对不想看到这种场面,不想把事情闹大。
平儿摆开这层道理,令宝玉于情于理都坚定了背锅的决心,其他人也再找不到理由去反对。平儿善于引导,拿捏住了宝玉的善良性格和独特地位,并从顾全大局、维护案外人的角度出发,说服宝玉这边众人信,就算宝玉是替做贼的丫环背锅,整体看来也是件利大于弊的好事。不得不说,平儿很有办法。
“判冤决狱”调查阶段的最后一环,也是笔者佩服平儿的一点,是平儿把“贼喊捉贼”的彩云和知情报案的玉钏儿叫来对质和私下“调解”。平儿对宝玉、袭人等笑言,“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她方好。不然,她们得了意,不说这个,倒像我没有本事问不出来。就是这里完事,她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袭人等也笑道,“正是,也要你留个地步”。相比凤姐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相比宝玉的无条件替人受过,平儿处理此事,接近一个值得追求的司法目标就是“无枉无纵”,不冤枉好人,也不能便宜了犯人。
平儿让人把彩云和玉钏儿找来,当众把话挑明,这次就不是笑着说了,而是长篇大论,感觉很不客气。平儿先说,贼捉到了。知道内情的玉钏儿第一个质疑贼在哪里。平儿接下来说话,就不是前面那般藏着掖着,而是有意敲打。平儿说,贼在二奶奶屋里呢。听者一听到有人落在王熙凤手里,恐怕没好下场,自然心惊胆战。又听平儿说,那贼可怜,问什么应什么,明明没偷,却吓得全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她认一半。接着平儿直奔主题:我待要说出来,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姐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了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平儿当面说她跟做贼的素日是好姐妹,再加上所谓的窝主平常,好人体面,彩云很明显能对号入座,也就知道自己做事瞒不住人。平儿有意夸张,原本是宝玉主动要背锅,平儿却说是求宝玉同意,为的是加重听者的心理压力:“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不要冤屈了人。”
平儿的地位特殊,这里便看得出。平儿有她的自信,她并不是没本事穷追不舍,只是因为有更深层的关怀。平儿前面拿话一激,彩云总算改了口,原来她心存侥幸,但也不愿坐视别人被冤枉。作者写彩云听到平儿话的反应,内里是“一时羞恶之心俱发”,外表是“不觉红了脸”,接着才表明心迹,宁愿承担责任,也不能再冤枉人。这令众人另眼相看,“一个个都诧异她竟这样有肝胆”。也说明彩云也是心怀善念,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最后,来到了平儿请示凤姐,追求小事化了的最终“判决”阶段了。既然经过前一番努力,真拿了东西的彩云认识到错误了,背锅的宝玉也心甘情愿,再跟大家对一对口径,平儿便胸有成竹能解决这次的麻烦了。平儿按照她调查清楚、商量明白的一番话,摆道理给管事的听,留下一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便抽身进了王熙凤的卧房,给凤姐汇报。可凤姐的第一反应还是严查,原因是凤姐了解宝玉为人爱兜揽事情,认为偷窃事件查到宝玉身上就显得可疑,“咱们若信了,将来有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所谓的细细的追究,竟然是刑讯,“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不要给她们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点评家说这段,正是“以凤之辣,衬平之平,托出行权”,从手段上,平儿的手段迂回、和缓,而且攻心为上,与凤姐的手段简单粗暴,折磨肉体,真是形成鲜明对比。从理念上,平儿比较宽仁,凤姐非常严苛,平儿能给人留后路,而凤姐则主张穷追不舍。就算对确定无辜的五儿一家,凤姐也说,“苍蝇不抱没缝儿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她”,这真是高高在上、一棒子打死的铁石心肠,是上位者从严治家的严苛立场。真要按凤姐的普遍打击方案来,那么彩云要受皮肉之苦,玉钏儿也要跟着被怀疑、被体罚,二人之间的仇就结大了,而五儿之母凭空被开除,也令人沮丧。用刑过严过滥,也就缺少了正义,更没有了温度。
凤姐的意见这样严厉,显然跟平儿的思路不同。但平儿却四两拨千斤,三言两语绕开了凤姐的思路。她对凤姐说话,又是不同的风格,听来亲近贴心,是站在凤姐的角度上说的,也就不会触到凤姐从严治家、说一不二的逆鳞。平儿说“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施恩呢”,这是好话也是表面话,难得的是平儿又结合着凤姐的处境和难处来讲,“依我说,总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究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恨抱怨”,这正说到了王熙凤的心事。平儿接下来的话,更是直接对应王熙凤当下的现实,她说王熙凤“三灾八难”,搞不好就是操劳太过、生气太多导致的。一席话说得凤姐笑了,人本来病中脆弱精神少,即便是好管事如王熙凤,见平儿把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也就懒得计较了。于是相关人等,总算逃过一劫。
综上,“判冤决狱”中,平儿的平,是怎样的平,又有何利弊,我们来作一番分析。
不冤枉好人,她做到了,还柳五儿以清白。不放过坏人,她做到了一部分,跟彩云当面说明白,彩云也羞愧承认,保证以后注意,这是没有姑息,还给人留自新之路。但平儿到底是让宝玉揽下了私拿东西的责任,而非把真相明明白白公之于众。如果平儿是当下的法律人,恐怕已有帮人串供、教人作伪证等违反职业道德的嫌疑了。就算是作为助手,对作最终决定的凤姐,平儿也是选择性汇报、有意引导。但,这些灵活变通,又确实不是出于恶意:既保全人的贼名儿,避免无谓重罚,也避免查得太清楚,把赵姨娘等抖搂出来,连带让探春丢脸,可谓得饶人时且饶人,将伤害限制在最小。孤立来说,相比凤姐的方案、宝玉的方案,平儿的做法可能不够痛快,但却稳妥。
但往深里说,大观园里的危机,就算被平儿这次压了下来,少伤害一些人,少给凤姐、给自己惹上麻烦,但也许就是平儿能力的上限了。贾府的上层管理者,也有很多不得已,如探春暂时接管权力,兴冲冲地想要施展才华、兴利除弊,但年纪轻的小姐,很多时候抹不开面子,也毕竟纸上谈兵,缺乏阅历;薛宝钗则有阅历,却选择冷眼旁观;王熙凤手段倒是高,对贾府中的深层弊病也是殚精竭虑,生病受气。而身份低微的平儿的处事之道,是夹缝中求生存,限度内做好事,尽量不得罪人。所以,贾府的财政危机,贾府的人事矛盾,平儿可能信息灵通,可能手段灵活,但无法治本,只是拖延。从这个角度看,平儿的平,是给贾府续命,而不是帮贾府治病。这就像末代王朝中的一位能吏,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地解决了很多具体问题,但国家已经病入膏肓,百姓依然水深火热。后人固然叹息,但又岂敢苛责?因此,我们更深地理解了平儿灵魂中的平,它虽是有限的,但依然可贵。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