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简与法繁
2021-01-22 09:47:05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高建旺
 

  法与治,有区分,亦有关联。法是治理手段,治是法之归趋。法有繁简,治有安乱。法简法繁,治安治乱,彼此间的因缘,较为复杂?明代有一策题,与此相关。策题如下: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法。捐法而求治,犹涉江河而亡维楫,鲜有济矣。乃入关而约法三章,克长安而约法十二条,至阔略也,而卒为二代基治之主,何欤?悬告奸之格,定减爵之令,法至详矣,而竟兆危亡之祸,抑又何欤?世儒拘于法而不获自适,至举圣人之法而力诋之。有谓焚符破壐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后可与论议者;有谓民知书而德衰,知数而厚衰,知劵契而信衰,知机械而实衰者,语至拂经也。岂亦有激而言之欤?明自二祖开基,列圣继统。二百年来,德泽深厚,法立而不用。至我皇上,端拱而朝,万国垂十祀矣,而威日旁畅,论者谓宜养以宽大,俾国家之元气益实,亦自有见欤?诸生行持文墨议论,幸熟计之,务以质对。(《(万历十年)浙江乡试录》)

  此题既有历史的拷问,又有现实的诉求。评历史直指当下,解现实上扣先秦。历史的维度,理性的探寻,灿然于题,烂漫于目。就此题,《(万历十年)浙江乡试录》仅选录了姜镜的一篇程文。该文深得考试官周溥的赞许,认为“雄文卓识,足冠时髦”。那么,姜镜就法简法繁与治安治乱提供了哪些真知灼见呢?

  首先,在立法上区分“吾之不得已”与“求之不已意”。简单地寻求法简法繁与治安治乱之间的对应关联,在思维上容易掉进二选一的窠臼,所以,姜镜另辟蹊径,从根源入手,提出“不得已”与“求之不已意”的立法理据。“法者,治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识治者缘于不得已以立法,而不任法以求治,斯得之矣。”法仅是“治之具”,是为治而法,而非为法而治,也即“任法求治”。“不得已以立法”,重在强调立法的顺时,或被动的适应。远古之初,号为至治,民不知有法,“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形有动作,心无好恶”。嗣后,人心丕变,“风会日流,淳朴漓散,智巧繁兴”,所以圣人顺时立法,“人为之防,事为之制,而法立焉。为之名位以辨其上下,为之爵赏以旌其功伐,为之刑罚以肃其淫惹,为之条教以啓其趋避,为之号令以约其涣散,为之甲兵以诛其暴乱,皆法也,亦皆天下之情所不得已者也,圣人缘于不得已以立法”。“求之不已意”,视法为治,或为法而治,把法等同于治,其意在凸显立法的超前,或立法的主动作为:“今之求治者,吾惑焉。踵故袭常,见谓頽靡而不振。既饬其法,以为一切整齐之具。其效也至于厘敝起废,臻综核之理矣。顾求之不已意,以是法为终始,欲纯任之。”在认识上,“不得已以立法”是以“法者,治之具”为基础;“求之不已意”则是以“法即治,治即法”为背景。“不得已以立法”则法简,“求之不已意”则法繁。

  其次,法简法繁导致法效相异。法简因“谅吾之不得已”,故有“相率守法”的自觉;法繁因“求之不已意”,故有“饰貌避法”之狡狯。“汉高祖入关,与民约法三章,尽除秦苛令。唐高祖入长安,与民约法十二条,尽除隋暴禁。”(邵博《闻见后录》卷八)“苛令”、“暴禁”,是法繁。秦尚商鞅“刀笔之迹”,“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虽致强秦,但“伤和睦之俗,构仇雠之怨,驯致亡秦”;隋兴严刑,“窃盗已上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百姓转相群聚,攻剽城邑,诛罚不能禁。帝以盗贼不息,乃益肆淫刑。九年,又诏为盗者,籍没其家。自是羣贼大起,郡县官人,又各专威福,生杀任情矣。及杨玄感反帝,诛之,罪及九族,其尤重者,行轘裂枭首之刑,或磔而射之。命公卿已下,脔噉其肉,百姓怨嗟,天下大溃”(魏征《隋书》卷二十六)。“约法三章”、“约法十二条”是法简,法简使“丰沛匹夫”之刘邦,“提剑而平秦乱,天下所以归之如流者”,迄成帝业;法简也使“太原留守”之李渊,“起兵而平隋乱,天下所以应之如响者”,旋复帝位。苦“法繁”久矣,必致帝业于累卵;思“法简”如饥矣,顺应而为则必成。

  第三,法之损益,应需渐变。法久而弊生,有案而难用,因此,法之损益是常态。损益是变,变要渐变:“徐察其弊之所在而剔除之,酌利害之大小,权得失之轻重,而微为之损益,不得因弊而遽废其法。”因渐变而使守法者“浑然无感”,“有法犹无法”也。若法有弊,肆意阔斧,参杂邪说,详悉科条,繁缛节目,“使民耳目口鼻,悉听命于上而不获自适其性命之情,吹毛而求疵,洗垢而索瘢,法愈密而民愈不堪”。民不自适,动则掣肘,则“亦出其诡僻淫险之智,惑上之视听,而逃于法之外,以与吾角天下,乃始大坏”。庄子的“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朱得之《庄子通义》卷四),刘安的“民知书而德衰,知数而厚衰,知劵契而信衰,知机械而实衰”(刘安《淮南鸿烈解》),便是管窥法弊之后的激变之说。“后世之法密而兴怀邃古之初”,可以理解,但泄愤闷而坠于“尽捐法而可以治天下”之论,则不免过激。

  “吾之不得已”,是“不求治于法而求治于心”“求之不已意”,是“求治于法而不求治于心”。立法是依“吾之不得已”而立,还是依“求之不已意”而树,事涉法简法繁。因“吾之不得已”而立,则法无繁简;因“求之不已意”而立,则法必繁。“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法”,天下也不可有一世之定法。“事有利于小而害于大者,已之而弗举也;政有所得轻而所失重者,已之而弗行也。”反之,“事有利于大而害于小者,倡之而勇举也;政有所得重而所失轻者,倡之而勇行也。”审时度“不得已”之势,行以立法之霹雳手段,则治久矣。

  (作者单位: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于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