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几年来记忆力真是越来越不好了。或许是眼下需要应付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些事情总是逼迫着我,不容我细思往事,也或许是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对那些使人痛苦的过往总是本能的视而不见。
我这几年来不如以前那样,总能时时想起父亲。
那时,我在镇上念高中,学校离家很远,步行十多里山路再搭乘汽车才到。从家里到车站的那条山路不知究竟被我用双脚丈量了多少个来来回回。夏天还好,天老早就亮了,我背着书包可以踏着晨光一路轻快的奔向车站,晨风拂面,我现在想起依旧是嘴角挂着笑的。
只是一到冬季,就很艰难了。冬季天亮的晚,我每次去学校都是摸着黑就出发,顶着寒风在漆黑的山路上一跌一撞的往前走,双手在衣兜里冻到僵硬,脸也像是被无数尖利的小刀无情划过,黎明前的黑暗异常寂静,像是有无数的鬼魅正在黑暗中屏声凝气蓄势待发,随时要将夜行的人们吞咽下去。
我害怕出门,也万分留恋那暖烘烘的被窝。我踟蹰着不肯去上学,因为不愿抹黑出门去搭车,我甚至有了辍学的想法。
父亲对我很温柔,每每至此,父亲总会捏开电灯,背起我的书包走在前面为我开路,无法,我只得尾随其后,瑟缩着身子跟在父亲身后。父亲个子很高,我尽量紧挨着他身后走,想着借他高大的身体挡一挡迎面而来的寒风,以至于父亲的鞋子总被我不小心踩掉,他一遍一遍蹲下身子去勾鞋,又一遍一遍被我踩掉。我想我那时候真是有些聪明过头了。
一次,我们照例起的很早,外面下了很厚的雪,父亲又要捏着电灯送我往那十多里路以外的车站去搭车。我冷极了,也惆怅极了,似乎觉也没有十分睡醒,虽然万分不情愿,然而并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勉强出门。如往常一样,父亲背着我的书包走在前面,双脚踩出一个个脚印来,我便跟在后面机械的照那些脚印踩着走。
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我的脑袋似乎还在梦中没有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咯吱咯吱走着。但是走到一个下坡处时,脚下一滑,父亲竟然被滑了一个大趔趄,倒了下去,连书包也给甩出去了,我一时也惊呆在那里,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现在,我依然十分清楚的记得父亲躺在雪地里的情状,看着他慢慢从雪里爬起来,问我有没有事,然后又去捡起书包拍了拍身上的沾雪往前走了。我站在那里,喉咙哽咽,眼眶热热的,我竟从不知父亲会悄无声息的倒下,也从未想过我的父亲正一天天老去。在这之前我从没有把“老”这个字和父亲联想在一起过,我以为父亲这个词代表的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是一种安定从容的庇护。
我觉得黎明更冷更黑,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潮水般从身后席卷而来,我的心里凉凉的,脑子也完全清醒了,便加快了步子去抓住了父亲的手,感觉他的手心热热的,还是那么有力,我的心才又重新安定下来。但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毫无顾虑依赖父亲了,隐约觉得我身上也有一些力量,也要最大限度的去保护一直走在前面为我开路的父亲。
不过,这种朦胧的意识才萌发不多时日,还未来得及长大成熟,父亲就已经撒手而去了。我也永远失去了保护他的机会。
往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过一道道山路,来来回回奔跑在车站与家里的那条山路,我想那条崎岖蜿蜒的路总是会记得我的脚印的。因为路陡,车子不好行驶,经过的人很少,我便可以不需掩饰的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怀念着,有时躺在山顶看眼前连绵不绝的山,有时洒几行热泪,有时毫无顾忌地喊几嗓子。
时间分明过得很慢,日日重复。山上的景却变得快,树叶黄了,掉了,冬雪消了,化了。地塄下的新坟长满黄蒿,看不出新土……我的书包早已换成了带轮的行李箱,只是拉着行李箱的人没有多大变化,我瑟缩着身子,像个耷拉着脑袋的雀儿一样。
那日,我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终于赶上开往市里的汽车。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姑娘,她靠在一位中年男人的身上,手里拿着一盒康师傅的夹心饼干在吃,那人大概是她父亲,对她极其宠爱。
我用余光偷偷扫了那个姑娘一眼,突然被她有恃无恐的眼神给捉到了,我霎时脸红了,感觉连耳根都是烫的,鼻头突然一酸,眼泪似要滴答滴答出来了,但同时我又注意到她手里的夹心饼干,它看起来是那样的香,清甜的味道直击心房,鬼使神差,我跑下车去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饼干来,我打开纸盒,可是第一口咬下去,我就懊悔起来,这味道简直不比我往常吃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
原来,我并非羡慕她手里的夹心饼干……
自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那种夹心的饼干。但那个姑娘靠在她父亲身上吃着饼干的样子,我永远都记得。
作者单位:甘肃省镇原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