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法官的选择与平衡
——浙江省玉环市人民法院刑庭庭长陈绍青的故事
2020-02-17 09:44:48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孟焕良 叶慧萍 刘竹柯君
 

  “其实庭长最愁的,不是汹涌的案子,而是青春期的孩子。”刑庭同事看着陈绍青整天待在单位忙忙忙,瘦得走路只看到裤管在晃,工作占据了傍晚和周末,就劝他:“庭长,对孩子成长最重要的还是参与。”

  中年法官陈绍青何尝不知道。他最近一直在反思:是不是自己效率不够高?是不是把工作看得太重?是不是案子多自己可以努力做、而儿子的学习只能干着急所以在回避?

  在浙江省玉环市人民法院,陈绍青20年来一向以解决实际问题来推进工作。这次,他该要解决工作和家庭平衡的问题。

  那欢快的歌声

  陈绍青现在是刑庭庭长。他原本是法律门外汉,连取保候审期限都不清楚。甚至不能准确说出这个名词。

  1997年,浙江林学院毕业,分配到乡镇武装部工作。征兵征粮、档案归档,一眼看到头。不仅学习四年的经济林专业用不上,连社团学过的摄影、散打也无用武之地。

  1999年,玉环法院招干考试,他觉得“那是个神圣的地方,法官也是神气的职业。”

  他考进来了。法官梦却很远:自己一天没学过法律,只能边干边学。而报考1999年法院内部的法官考试已来不及,2000年开始取消内部考试。

  法官门槛陡然抬高。2002年,国家开始统一司法考试,以其难度高、通过率低而被称“天下第一考”。

  陈绍青像高考一样展开学习风暴。每天除了上班、吃饭就是看书,铁打不动看到半夜。

  其实,那一年,他刚刚“偶遇”了个姑娘。

  农村出身的陈绍青考入法院后,租住在城区一幢自建房里。楼梯上常常传来欢快的歌声。

  那是陈瑛的表姐家。陈瑛是幼儿园老师,走起路来,哼着儿歌蹦蹦跳跳。

  这欢乐的气氛吸引了陈绍青。他们一起吃砂锅、看电影,但临近考试时,他说:“没事不要找我玩,这考试比高考还难。如果可以帮我洗洗衣服。”

  的确,那一年有些法院“全军覆没”。陈绍青过了,247分,像“范进中举”般跑向陈瑛,第一次抱起她分享这份喜悦。

  后来,陈瑛嫁给了陈绍青,日后要分享、分担的还有更多。

  第一次和“黑恶”交手

  在法院20年,陈绍青每次转岗好像都踩在点上。

  “都出去抓人了,你来报什么到?”1999年去玉环法院报到那天,门卫阿公和他说。

  这一幕陈绍青记得非常清楚,有个被告人从羁押室跑了,全院出动找了两天才带回来。“刑事案件真是哪个环节都不能出事情!丢了被告人,法警被撤职不说,还可能被刑事立案。”

  这一课受用一生。他2000年到了刑庭,这一年底全国首次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活动。第二年,刑庭案子从400件猛增到700多件。

  这对陈绍青来说,工作量不光是翻一番。他做书记员,要做开庭记录等辅助工作;做内勤,要统计数据。

  那时的统计工作,都是手工作业。每月收、结案几件几人,判决几件几人,案由、刑期分类如何等,都要通过翻阅立案登记本、结案登记本、案卷、执行情况表、罪犯结案表等,一个个“正”字数下去,分别手工统计和填写。

  刑事案件的统计量,分得还特别细。有时某乡镇跑来问:“我们乡镇多少人犯罪?犯什么罪?”这都得一个个案件去翻,一个个“正”去算。

  “三四百个案件还好,现在收案越来越多,怎么翻?”陈绍青遇到难题了。

  他又跑到新华书店,买了计算机的书研究,自学数据库开始编程,2003年设计了刑事案件管理系统。

  终于,只有内勤才有的那台电脑,不仅可以打字,还能统计数据了,又快又准。

  问题还有,陈绍青的楼上就是档案室。每次去调看案卷,查询就要根据档案室登记本上面笔画顺序,非常难找。于是,他又帮档案室编写了档案管理软件。

  这些软件,一直用到2007年。那一年,浙江全省法院开始使用通达海的审判执行系统。

  对审判执行,他比工程师清楚。他不断提意见优化、升级,不断修正系统bug。

  穷则思变,困则谋通。这成为陈绍青面对问题的惯有思维模式,也让他成为浙江智慧法院工程师团队所说的“全省法院最懂我们的法官”。

  文书送达要“防狗”

  2007年春天,陈绍青晋升为中层副职,任命立案庭副庭长。

  那一年,金融危机刚刚开始。接下来就是潮水般的案件涌向法院立案窗口。每年审判执行收案近2万,立案登记压力很大,送达任务更重。

  玉环地处东南沿海,全境由大小135座岛屿组成。“外出送达就是去田间、山上、海岛转。”陈绍青说,不仅耗时,送达率还很低,而且要防狗!

  有次,他带着书记员去村里一户人家,门口叫没人应。推开老台门,狗就冲过来,咬破了腿。书记员转身逃跑,又被狗咬了屁股。

  结果文书没送成功,他和书记员打了一个月的狂犬疫苗。

  那时送达率不到30%,人员也不够用。只能委托EMS送达一部分。每月来签单时,费用几十万元。

  登记立案、送达文书等问题,他开始琢磨问信息技术要生产力。2013年担任立案庭庭长后,开始抓诉讼服务中心现代化,大力推广律师服务平台网上立案。又承接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电子卷宗随案生成、电子送达、智审系统、电子卷宗转化电子档案等四项全国试点工作。

  “最熟悉审判系统的庭长”陈绍青天天给工程师提意见,把实践中的问题转换成程序代码。

  电子送达平台通过与拥有大量用户数据信息的支付宝、新浪微博、新浪邮箱等平台合作,进行找人和送达,并在受送达人阅读电子送达信息后,将回执信息进行反馈。

  玉环法院还不断探索电子送达渠道:与辖区内律师签订统一的“诉讼代理人送达地址确认书”、实名制搜寻当事人移动电话号码,尝试微信、短信等送达,使民商事案件送达成功率从三成提高到七成。

  “我不是什么专家,就是对信息化有想法。”陈绍青说。

  正如法官助理王叶倩说:“庭长并不是喜欢信息化。他只是发现信息化能方便自己,也方便办案。”

  陈绍青经常说:“我们就是要不断尝试,解决实际问题。自己感受到了方便,再推广给大家用,何乐而不为?”

  爬到办公桌下修电器

  陈绍青就这样不断“布道”,他先后带领着蔡亚妮、应一豪、王叶倩等助理学习驾驭信息技术。即便此中有两个第一反应是“我是女生啊,我是电脑小白呢”。

  蔡亚妮现在成了玉环法院审管办副主任,信息技术运用最熟稔的部门。

  “其实这是他责任心所在,他总是想办法去解决困难,而不会说‘你去克服一下’”。她说,陈绍青刚来立案庭,有次法院断电后,自己办公室有个电器元件坏了,陈绍青就直接爬到桌子下面去修,还真给捣鼓好了。

  “如果等着技术人员来修,可能还要很久。”蔡亚妮一直记着这句话以及那个爬到办公桌下面的身影。

  陈绍青从来不会等、靠、要。他不怕做第一人。

  2018年年初,他被调任刑庭庭长,发现书记员还在手工填写文书。案件生效后,执行通知书和罪犯结案登记表,书记员一个个复制粘贴,一天最多能完成10个被告人的。

  “还在这样做,不行啊!”陈绍青要再次启动刑事审判信息化智能化建设。

  他再次从电子送达开始探索推进。当年3月就推出用短信送达出庭通知书,如果律师、检察官提出需要归档,出庭时再打印。“全国首家,也许有风险,但能切实解决问题,我们直接就上了,只做不说。”

  5月,浙江政法一体化办案系统启动,也证明了刑事信息化大势所趋。

  陈绍青乘着这股东风,推行电子送达,试行网上阅卷。还首创“e助理”辅助刑事办案智能化,目前已实现一键立案、一键送达、一键调警、一键结案、一键生效执行、一键转档等功能。

  其中,案件生效后的执行通知书、罪犯结案登记表,“e助理”智能提取起诉书和判决书中相关内容,一键生成自动签章文书,再也不用书记员一个个复制粘贴。

  坚持审判需求和问题导向,陈绍青除了本职,还要做好全院信息化规划。他不怕创新中的风险,只警惕办案的廉政风险。

  连家里人都严把廉政关。开药店的岳母喜欢这个女婿,人踏实、勤快,每回来还帮着在药店收银。但如果有人打听案子的事儿,岳母立马打断人家念想:“我女婿他虽然在法院,但不是办案子的,他弄机器人的。”

  “我和黑恶的账没结清啊”

  站在新建的诉讼服务中心,色调明快、宽敞明亮,还有智能机器人、智能云柜等“黑科技”……陈绍青用目光一个个爱抚、检视,下午就要验收使用了。

  “三年也不会落后了!”他越骄傲,越恋恋不舍。好想留下来坐一天。

  2018年1月的那个中午,他最后一次排查。

  此时,他刚刚调任刑庭庭长。而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也刚刚开始。

  “时隔十年回到刑庭,又赶上扫黑除恶,看来我和黑恶的账还没结清啊。”陈绍青自嘲地笑笑,十年间,刑法修正4次,刑诉法修改2次。

  幸好,陈绍青有个好习惯:最高人民法院、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下发的文件他随手都下载收集,有空就翻翻。这也促使他快速进入角色,但也要抽时间学习。

  立案庭白天再忙,晚上不会睡不着觉。但刑事案子影响太大了,何况他还没有适应过来时,就要接手大要案了。

  “这次扫黑除恶与上次打黑除恶,虽是一字之差,但广度、深度和力度有更高要求。”陈绍青说,这次重点在农村在基层,对群众反映强烈、问题突出的地区、行业和领域重点整治。

  案子来得很快,成箱成箱的案卷推过来。作为庭长,白天工作千头万绪,案子只能晚上、周末集中精力去办。

  建诉讼服务中心时,那个意气风发、走路带风的庭长再也不见了。如今的陈绍青发际线不断往后推移,人瘦得快要脱相,走起路来只能看到两个裤管在晃。而脸上仿佛写着一行字:“不要理我,我要办案子!”

  同是那一年来到刑庭的王叶倩忧愁地看着陈绍青,看他整天在办公室加班。而她也开始做噩梦,有时还梦到庭长拿着案卷在后面追。

  “哦,原来是我们庭长!”

  王叶倩原本有其他选择。当陈绍青找她谈话:“刑庭很苦,你确定要来?”

  她觉得苦就苦点。她曾看到陈绍青带领的立案庭氛围特别好,凝聚力强。她很羡慕那种家的感觉。

  那时很多人羡慕立案庭。本来,成年人的世界,早就把情绪戒了。何况法官各办各案,每个人活成一座孤岛。

  但陈绍青把这些岛连起来了。他特别强调团结合作,要加班一起加、有欢乐一起享。成立活动基金,每月组织聚餐、出游活动,可以带家属,费用自付。

  蔡亚妮那时在立案庭跟着陈绍青学到很多领导艺术。“庭长是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有事找他,绝不会推脱。交给人去做的事情,也绝对信任对方。”

  立案庭与其他部门接触较多,即便有些小委屈,庭里的人也能消化。“我们内心知道,能争取的他肯定会争取,有些要接受的说明他已经努力过了。”

  遇到同事吐槽,陈绍青鼓励人家:“你不跳进坑,怎么知道自己有跳出来的能力!”他带动大家一起努力,挖掘自身潜力解决问题。

  团结出干部。从陈绍青身边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五六个都提职成为玉环法院中流砥柱。

  在传帮带上,他强调工作规范化。考虑到立案庭人员流动大,一个个去教耗时耗力,他编纂了立案大宝典,并每年更新。在他离开后,蔡亚妮承继这份工作,继续编书。

  陈绍青要离开他精心打造的立案团队,要离开他呕心沥血新建的诉讼服务中心时,恰赶上2018年新春联欢,小伙伴们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呈现,全庭都参加!

  每个人认真排练,拿出最好的状态,女生舞动热辣的短裙,男生脸上涂抹幽默的红圈圈。欢快的音乐结束,动作定格在两个男生把陈绍青腾空抱起,整个舞蹈传递着“职场也欢乐”的文化。

  这种凝聚力哪里来的?王叶倩带着问号来到刑庭。

  第一天,陈绍青给她一本《刑事办案操作规范》,黑字、红字,仿宋体、加黑体,风险点、关注点等,详尽又可视化,从立案审查、换押送达、变更强制措施到移交执行、社区矫正等19项办案流程事无巨细。他自己整理的,又在进行规范化提升。

  “你以后要当法官的,书记员是搭档是助手。现在你要学会从书记员到法官的每一步,只有自己懂,你才能知道对方怎么更好辅助你。”陈绍青告诉她。

  以前书记员都是根据院里要求,去完成工作。到刑庭后,王叶倩发现很多事情不需要自己动手,可以按图索骥在模板里找,这些事务性工作省去很多时间。

  “这本书拿去看一下!”“这本书要去买一下!”她觉得又回到高中夜自修状态,庭长就是那个班主任。

  慢慢感受这种简单的温暖,王叶倩突然找到了答案:“哦,原来是我们庭长!”

  一个案子瘦十斤

  庭长给自己配了两个办公用品:按摩仪、血压仪。按摩仪是办台州扫黑第一案时买的。

  28名被告人、53起违法犯罪活动、195册公安卷宗。刚回刑庭不到半年,陈绍青接手了此案。

  尽管内心忐忑,也要有庭长的镇定担当。他白天忙于协调对接,晚上埋头于6大箱案卷中去,厘清事实、整理归纳证据。

  为充分保障被告人合法权益,为19名未委托辩护人的被告人指定辩护,全案辩护人共39人。为方便阅卷,提前扫描全部公安卷宗,制作成容量10G的U盘,向辩护律师发放。

  2018年10月23日开始,庭审持续了整整9天时间。法警靠喝红牛支撑,法官连水也不敢喝,半天不能离席。

  陈绍青就把按摩仪放在背后,防止身体僵硬,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控辩双方都有太多话要说,要平衡,要引导他们围绕证据三性、争议焦点有针对性地发表意见,一刻都不能放松。”

  9天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晚上也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很庆幸信息化支撑,否则书记员是无法完成9天的庭审记录。法庭原有的语音识别设备只能支持8人。为此改造法庭布置、购买语音识别设备,每个被告人、辩护人都设定话筒,最终形成65.8万余字庭审笔录。

  当这起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挂牌督办的涉黑案件庭审结束,陈绍青发了条朋友圈:“5+2,白+黑,失联9天的我回来了!”

  回首那时,他一脸苦涩:“办黑恶案件,有时感觉坚持不下去了,被告人还没有倒,法官先倒下来。”

  那一案,他瘦了十斤。

  “不要把审判权当作自己权力来展示”

  “每份工作都有苦有乐。”陈绍青不会倒下,他觉得执着追求,才能体会那份痛并快乐。

  当写下110页判决书,大快人心。陈绍青相信经得住历史检验,既不降格处理,也不人为拔高。“定性黑恶,对一个家族影响都很大,舆论会为祖孙三代打上标签。”

  在这110页判决书里,被告人方建铭被公诉的犯罪事实里,十几年前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但已超过追诉时效,最终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办案,有时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陈绍青说,对得起良心,才有成就感,“不能把审判庭当作自己权力来展示。”

  还有一起判决改变了一个高中老师的人生。杨老师,才30多岁,在微信圈卖日本常用药,未经批准在国内销售。当时被定性为销售假药。争议很大,如果定罪,杨老师就不再是老师。恰此时药品管理法修改,但尚未生效。按新法,不认定为假药。但这真空期,该如何下判。

  陈绍青保持谦抑司法理念,认为按法律精神不应做假药论处。检察院最终同意撤回起诉。

  “如果当时简单下判,也没错,而且事后也无法救济。”陈绍青说,这就是办案的人才能理解的深意,才能体会的内心压力,来自员额法官办案责任制,也来自审判要对他人人生负责。

  带回家的“职业病”

  陈绍青的“职业病”很严重,对自己规束多,别人也会觉得他“古板、不活络”。

  在家里,家长意识强,对孩子家教也很严,注重独立性培养。儿子刚上初一,陈绍青跟着骑了一次自行车认路,就让他自己骑车上学。

  十字路口多,骑车单程也要15分钟左右。妻子陈瑛担心,但陈绍青认定的事儿,没有回旋余地。

  “陈瑛总说我说话语气太硬,我也会反思,但一遇到事情,就容易去讲道理、去说教。”他说,批评完儿子后,喜欢问“你服不服”,其实是怕他憋着一口气不说。

  “服不服?”这口气像极了当事人做最后陈述。

  如今,陈绍青被工作、做不完的工作包围。其实,上大学时,他也曾兴趣广泛,学习武术散打,学习摄影采风、暗房洗片。以前也会锻炼身体,每周打网球。但现在即便他关注区块链等科技前沿,也不是爱好,只是为应用到工作中。

  整个人像高速旋转的乒乓球,很难照顾家里,对儿子没耐心,父子间互相不理解。他内心也有愧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工作看得太重,是不是自己效率不够高。

  那整箱整箱的案卷、复杂的大要案,都要去面对,精神和体力透支,有畏难情绪,都在所难免。

  “但职责在身,你是庭长,你得把这担子扛下来。”陈绍青不是为了那荣誉等身,而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责任编辑:魏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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