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乡亲口中“不办事”的法官为何去世后逾百人自发为他追悼?  
2019-09-02 09:57:21 | 来源:中国长安网 | 作者:王淑静
 

  想象一下——

  每天给房间紫外线消毒两次、给自己做四次腹膜透析,还要瞒着同事正常工作,坚持1400天;

  生命的最后8个月,个人审结案件121件,是全庭办案最多的法官;

  进手术室前的1小时,躺在病床上连打13个电话,都是给同事交接工作……

  以上各项,普通人体验其中任意一个,都会觉得十分辛苦。然而有人却全都做到了!他就是——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法官、立案二庭原副庭长李庆军。

  2018年9月28日,李庆军因肾病医治无效去世,年仅54岁。他的离去,让身边的朋友、同事深感震惊。

  “没听他说起过,不知道原来病得这么严重!”

  “庆军是个好人啊,咋就走得这么早呢?”

  李庆军出生在河南省济源市邵原镇北李洼村,他去世后,村里一群群人自发驱车,前往四百余里外的郑州吊唁;

  无力前往的100多人自发在当地组织追悼会,一齐朝郑州的方向鞠躬哀悼;

  家住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的周光华,曾是李庆军办的一起案子的当事人,年逾古稀的她坚持要带上一篮土鸡蛋,在女儿的搀扶下从300公里外的南阳赶到郑州,只为当面悼念他。

  这位普通法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获得老百姓如此高的口碑?

  韧 “办好案,对法律负责,对当事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2013年10月18日,周五,案件流水般一件件、一批批报来,这一周共批近60件案件,好像是最忙的审查周。

  2014年10月17日,周五,下午批出15件案件,把桌上堆积的案件批完。

  2016年5月14日,周六,中雨,下午到单位,批了30多件案。

  ——摘自李庆军日记

  (李庆军去世后,妻子马凤实从他的办公室找到19本日记。)

  李庆军出生在贫寒家庭,幼时父亲因公致残,母亲一人挑起家庭的重担。兄妹4人中他是老大,从小就跟随母亲上山砍柴、采药、挖野菜。

  但他学习刻苦努力。据姨夫卢守全回忆,“当时邵原镇上还没有电,庆军就在煤油灯底下做作业,两个鼻孔都被熏得黑黑的。”

  从小受家乡“愚公移山”故事的熏陶,加上幼年坎坷贫苦的经历,塑造了李庆军坚韧不拔的性格。

  李庆军生前生活照。资料图

  正是凭着这股“韧”劲儿,他考上河南大学,成为全镇第一个大学本科生。

  1986年大学毕业后,李庆军被分配到郑州牧业工程高等专科学校工作任教。后来他考入西南政法大学,攻读民事诉讼法专业硕士学位。1993年通过招考进入河南高院。先从书记员干起,历任民事审判庭助理审判员、审判监督庭副调研员、审判员、赔偿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立案二庭副庭长。

  李庆军生前在办公室工作场景。资料图

  “庆军一有时间就看书学习,和大家交流业务,三句话不离案件。”民一庭副庭长高光说,精湛扎实的业务水平,让李庆军在省高院首批入额法官考试中,取得了全院第四的好成绩。

  看到他对工作的“韧”劲,“庆军以后肯定是个法官的好料子!”现已退休的张古淮法官说。

  法庭上的李庆军。制图:吕韶文 张雨薇

  李庆军从事的民事再审审查工作,主要负责生效裁判的监督纠错,又被称为“法官的法官”。他常说干工作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双方当事人,不能给党抹黑,不能给法院抹黑”。

  在办理再审一起建设工程合同纠纷案时,申请人江苏某建筑集团有限公司称,已经支付给被申请人黄某某的10万元工程款原审未予认定,请求依法再审。在和被申请人黄某某充分沟通后,李庆军了解到,黄某某认可已领取了10万元工程款,但该笔款项已在之前算总账的时候算进去了。为进一步了解案件事实,李庆军又与一审承办法官联系,具体了解本案审理过程中的相关案件事实问题,以求最大限度还原客观事实。

  最终,合议庭经研究认为,10万元应从应付工程款中扣除,并依法指令再审。指令再审后案件得到改判,切实维护了外省企业的合法权益。

  “办好案,对法律负责,对当事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李庆军在日记中这样写,事实上也是这样做的。

  高光记得,有次在办理再审一起证券交易纠纷案时,案件的主要争议焦点是案涉交易是否为期货交易。为彻底弄懂期货交易的相关知识,李庆军翻阅相关专业书籍,从网上搜索学习期货交易相关知识,还特地跑到郑州大学请教专业老师,连续好几天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并先后到多家证券公司实地了解情况。

  后来他将有关专业知识以及相关案例向合议庭作了认真汇报,合议庭一致认为案涉交易属于非法期货交易,应认定为无效。整个办案过程中,李庆军展示出来的专业知识,让案件当事人也深深折服。

  在妻子马凤实看来,李庆军“韧”劲的根本动力,在于他真心热爱法官这个职业。2016年4月,李庆军突发脑梗住院,住院期间为了不耽误工作,他让同事把案卷送到医院,阅卷拟出意见后,再让同事把案卷拿回单位。

  “他经常说,一个法官不办案还有什么价值?我喜欢这份工作,办好一个案件就有一种成就感。”马凤实说。

  忍 “我不是要隐瞒自己的病情,是不想受照顾”

  2016年8月31日,今天下午感觉非常不好。身体像被掏空,有点晕乎乎,甚至有点恍惚,身体像支配不了自己,眼睛看东西发灰发暗,视物不清,说话注意力不能集中,总感觉要出大状况,坐一阵起来走路,好像很机械,反映迟钝,活动一下才能自如。

  2018年3月13日,昨晚乘k180软卧去北京。上午到北大医院,各项检查指标都很好。医生说,我可能会是病人中控水最好的。上午改签回程票,从1:30改到10:52,下午1:30多到郑。

  2018年7月31日,写文书,伤口发炎,北大医院电话让继续输消炎药左氧氟沙里,晚上去输。近日晚上总失眠,半夜不睡。

  ——摘自李庆军日记

  李庆军的身体不太好,这在河南省高院,不是个秘密。

  但令大家难以接受的是,这背后隐藏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2014年,50岁的李庆军被确诊为尿毒症。如果不透析,就会危及生命。

  马凤实告诉中国长安网记者,医院当时给了两种治疗方案: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血液透析效果好,但每周要到医院做3、4次,每次要4个多小时。“不行,太慢、太影响上班了!”李庆军最终选择了便捷又节省时间的腹膜透析。

  住院期间的李庆军。资料图

  腹膜透析可以自己在家做,但对环境、饮食、饮水和时间都有严格要求,要求病人必须有超乎寻常的自控力和意志力:一天最少做4次,每次要先洗手,戴口罩,房间每天进行两次紫外线消毒。此外,还要严格控水,每天把一袋重2公斤的透析液,通过“腹透管”灌入和排出腹腔,以清除机体代谢物和保持水分平衡。

  “4年来,他每天早上必须6点起床,做一天当中的第一次透析,上午下班回家做第二次透析,下午下班回家做第三次,一直到晚上11点多做第四次透析。”马凤实说。正常情况下,透析是半个多小时,但如果不顺利,要一个多小时,肚子又疼又涨。

  而这4年来,无数次的腹膜透析,都是李庆军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默默地做。也因此,他的房间成为神秘的“禁区”,连父母兄妹都不曾踏足。

  躺在病床上的李庆军。制图:吕韶文 张雨薇

  在他的卧室,除必备的家具外,特定的紫外线灯、培养箱、加热袋等腹透设备一应俱全,靠墙堆着十几箱待使用的腹透液,床头柜的抽屉里放满各类药品盒。

  为便于做腹透,李庆军要往返8公里,从单位赶回家吃午饭。为此,有人同他打趣:“是你们单位的伙食不好吗,要这么大老远的,天天跑回家吃饭?”

  这个时候,李庆军总是嘿嘿一笑,什么都不说就走开了。

  就是在每天至少4次腹膜透析的情况下,他每周至少接待10个案件的当事人,一天审查案件最多时达几十件,办案数量在全庭名列前茅。

  卜发忠回忆,“有次,我们连着两天合议一个案件。当他站起来时,说一条腿都酸麻得没感觉了。”还有一次,李庆军要去医院,说伤口发炎了。问是什么伤口,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地嘿嘿一笑说,没什么,不碍事。

  因为不能多喝水,医生很早就建议李庆军少说话。但他坚持上班开庭、和当事人沟通,时间久了身体乏力、舌头发僵,连话都说不成。

  “他只说自己身体原因不能多喝水,真羡慕我们能大口喝水。有时候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就用嘴唇抿一小口,或者喝口水漱漱口再吐掉。”民四庭副庭长王春娥噙着泪水说。

  有段时间看他脸色浮肿,嘴唇发黑,而办公室里还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宗,同事们都劝他“院里有规定,如果身体有病必须休息治疗,可不能拿身体当儿戏啊!”李庆军总是笑着说:“没事儿,都是小毛病,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2016年以来,按照医生要求,李庆军每月都要去北京复查一次身体。为节省时间,他经常带着一个装着透析液和透析装置的箱子,坐周一晚上10点多的火车赶往北京,复查完后,坐周二下午的高铁回郑州。

  下车后,他总是先去单位,把一天落下的工作补上,晚上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马凤实心疼他,“我们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李庆军却说:“我不是要隐瞒自己的病情,是不想受照顾。现在法院案件多,大家手里都有一堆活儿。如果领导知道我有病,肯定就会让我休息治疗,那其他人办案的压力会更大。”

  仁 “越是扛麻袋、大包小裹来省院的,越要对他们倾注心血和注意力”

  2008年08月22日,上午在医院,主管医生坚持不让上班,下午到单位将民二庭杨淑兰,审监庭王彦付,周凤兰,杜留安四个上周案件报结,将民二庭印钢案研究完。

  2013年11月16日,周六上午,在院门外车站遇爱心募捐,给了20元,感觉少了点,出去又遇到同一拨募捐人,我又捐了100元,让几个小孩感动的语无伦次,不知所措,喜出望外。可能就我一人捐这么多。农村学生生病,同学们的悲愤,感动,也确应献爱心,帮人家一关吧。

  我一个农家子弟能从大山里出来上大学,又当上省高院的法官,很光荣也很幸运。人要懂得感恩,我除了办案没有别的本事,必须认真负责地办好每个案件。

  ——摘自李庆军日记

  去过李庆军家里的人,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客厅地板铺的是瓷砖,三间卧室则是木地板。

  马凤实解释:“李庆军老家的人经常来家里,他担心农村人没有脱鞋子的习惯,看到是木地板,穿鞋子进门会觉得不自在,就强烈要求在客厅铺上瓷砖。”

  作为在省城上班的“文化人”,李庆军自然成了乡亲们投靠和求助的对象。马凤实说,刚结婚那几年,家里就是一个“客栈”——是那些来看病、打工、打官司、咨询法律问题等的老乡们的临时落脚点。

  为此,家里专门买了一个床垫,方便来人能随时有地方睡。

  “我哥就是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从没有把‘我’字放在前头。”二妹李妍哽咽道。她至今还记得去年9月2号,哥哥被推进手术室前,一连打了13个电话全是跟同事交接工作。一旁的医护人员都直摇头:“先把工作放放吧!你哪儿像个要做大手术的人?”

  不仅如此,即便在重症监护室,他也通过电话、短信的方式,为那些向他求助的人提供法律答疑。

  40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李晓莲,就是其中一位。

  2018年9月17日,因公积金被扣的问题,她辗转要到李庆军的联系方式,向他打电话咨询。“打了两次没有接,觉得可能他工作忙,也没太当回事。第二天收到回电,庆军让我把情况编辑一条短信发给他,后来还专门打来电话进行解释工作。”李晓莲回忆。

  知道李晓莲心脏不好,怕她因为这件事影响到身体,李庆军还安慰道:“我现在也在重症监护室呢。你可千万控制好情绪,保重身体。法律是公正的,会给你解决问题的。”

  说起那天的事情,李晓莲眼泪溢满眼眶。“他的病都这么严重了,我还打扰他……”

  不止是提供法律咨询,从事审判工作25年来,李庆军直接或间接参与办理的案件,无一错案和上访上诉。

  面对来法院打官司的群众,他常说:“越是扛着麻袋、大包小裹来省法院的当事人,越要倾注更多的心血和注意力。”

  2010年的一天,李庆军到永城走访一位情绪激动的当事人雷某。因对判决结果不满,雷某曾扬言要拉着植物人儿子上访。为打开他的心结,李庆军向他耐心解释判决的理由和法律依据,一直谈到深夜十二点,最后雷某表示不再上访。而当天李庆军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钟。

  工作中亲民温和的法官,在朋友和亲人眼中,则是“不办事”的好人。

  2005年,高中同学侯怀乐有事找到李庆军,请他帮忙解决自己侄子承包盖房发生事故的案子。他自信凭借他们的关系,加上又曾是李庆军弟弟的班主任,这个面子他肯定会给的。

  谁知,李庆军看完材料,一脸严肃地说:“我们虽然是好友,但案子是案子,受害者就是受害者,我不能干涉。”

  侯怀乐这才见识到了同学们口中“庆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不给情面”的意思:“虽说理解他的性格,当时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即便是对自己的家人,李庆军也绝不会突破底线,老父亲都责怪这个耿直憨厚的儿子“不办事”。

  大妹李香莲因土地被征用,赔付方面发生纠纷。她原本想着让哥哥捎个话,自己官司的进展会快些。谁知,李庆军只是详细地帮她梳理案情,讲解法规政策,还告诉她要是打官司只管自己打,不能打着有他这个法官哥哥的旗号搞特殊。

  为此,李庆军对大妹心存愧疚:“你有事找哥,哥也没帮上忙,哥对不住你!”

  事后,他还对妻子马凤实说:“要不咱们给香莲点经济补偿吧。”

  对于被自己拒绝的“人情案”,他会认真地帮亲友们分析案情,指明方向,并且告诉他们:“‘走后门’是行不通的。你要是实在困难,我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帮你。”

  有人评价李庆军为“三不伸手”法官:不向领导伸手,工作中从不挑肥拣瘦;不向同事朋友伸手,连熟人也很少添麻烦;不向当事人伸手,坚守清廉公正办案。概括为三个字,即“韧”、“忍”和“仁”。

  李庆军生前和儿子的合影。资料图

  2019年4月30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最高人民法院印发决定,追授李庆军同志“全国模范法官”称号;

  7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和中共河南省委在郑州召开表彰大会,追授李庆军同志“全国模范法官”“河南省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

  最高人民法院党组书记、院长周强,河南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王国生向李庆军妻子马凤实颁发荣誉证书和奖章。资料图

  受父亲的影响,儿子李然读大学也报考了法律专业。因为李庆军生前对儿子说过:“你所看过的书,所学到的知识都会赋予你力量,尤其是法律!”


 

 

 

 
责任编辑:高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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