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终于回到老屋了。很老的屋子，很老的院子。很小的屋子，很大的院子。老爸，老妈，二哥和我（很奇怪少了大哥），我们回去了。我们先看围墙。沿着诺大的宅子查看一周。很好，围墙很坚固（现实中已经完全坍塌了）。房屋没有像现实中那么破败，三间瓦房都挺立着，不是废墟。可是朝里一看，是不能住人了。后面的人家把后墙打了一个洞，钻进钻出，在我们的院子里种菜，洗衣。我拉着老爸的衣角，急切的说：爸，这修修就好了，我们还住这里吧！……前院有好多盆花花草草，高低不齐，参差不齐。好一个美丽的小花园！我们来到后院，后院的小池塘在梦中有所扩大，简直成一个小湖了。梦中的老屋是一个古朴美丽的所在。

　　我们的老宅子是瓦房，铁大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小窗口，去学校上早读的时候，我故意回头看老妈有没有目送我，我没有一次失望过。清冷的早晨，老妈映在小窗口里的笑脸，沿路别家屋顶上摇曳的瓦松肉肉嫩嫩。直到后来我去县城上中学，每个星期日下午返校还都一定要老妈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虽然从家到坐车的地方并不远。我就是要老妈这样陪我，我就是要这份爱，我就是自私。

　　我在老屋里度过了绝大部分的童年时光。我小，所以老屋和院子是大的。三间瓦房乘得下所有浓浓的温情和记忆。里屋挨墙放着的大床，我挨着老妈睡在里面，安心，安全。我的梦一定香甜。也有不好的时候。黑夜里老爸老妈吵很凶，我被吵醒哭很大声。老爸似乎开门走了，我躺在被窝里放声大哭——怕老妈也走。老妈俯身安慰说我不走啊别哭了啊乖。老妈的额头温柔地抵着我的额头。老妈坐在床边生气，我慢慢睡去。那是年轻时候的老妈。老妈不可能重回青春。老爸呢？童年时老爸是一个距离遥远模糊不清的概念。

　　过完年外婆用酒盒裁下来的硬纸做了一个精致的小筐，里面放了饼干和当时超乎想象的好吃的，我爱不释手不舍得吃，把小筐放到床上帐子里，结果老妈回来我激动地拿给她看时却发现可恶的大老鼠把饼干差不多都啃了一大半，连小筐都咬烂了。现在想想还悚然。

　　家里来了老爸的朋友们在吃饭聊天。从堂屋射出门那么宽的灯光，老妈抱着我蹲在这束光里遥看屋内。老爸笑着对客人说家里来客人了她大哥二哥都不上桌，就这个小闺女敢上桌。无限的爱意。客人们笑着看着我“吃什么自己夹”。

　　我太想回去，我知道这只是心酸的希望。大哥在这里开启从医生涯，二哥从这里走去军营。他们在老屋住的时间比我长，可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比我对老屋的感情深。那是只属于我们的时光，那时候没有另外一些人和另外一些孩子。只有我们。我们是最初在纸上用笔作画的人。可是后来的一切我们就都不能左右了，人生的一切我们就都不知所往了。

　　我当然会想念院子里那棵杏树，它长在围墙的夹缝中，它还结着果呢。后来它被砍掉了，老妈说因为它实在被虫蛀得太厉害了。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小洞和附在树皮上细细碎碎的木末我至今仍能清晰地描绘。我当然也不会忘记我的第一张奖状是被我藏在院子外面拖拉机的车兜里，然后飞奔到田里告诉正在干农活的爸妈我得奖了。从此以后我每个学期都会拿回来奖状。

　　老屋院子外面是四棵枣树。打枣时节，我捧着筐子在树底下来来回回跑着接枣。在一个孩童的眼里，枣树好高啊！我猜这是我的爷爷栽的树。我没有见过爷爷。人们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只觉凄凉。人的最大运命便是生命。无可奈何。院子里还有两棵梨树一棵槐树一棵桑树。都是爷爷栽的吧。后来桑树被砍掉，因为老爸说桑树不吉。从此我没有再吃过桑葚。我的爷爷是老中医，我见过他写的工整隽永的毛笔小楷，那是整本整本的医书和手记。老爸说爷爷去哪都拉着一车子书。我十分相信。我也相信老爸说起爷爷的时候他一定是个孩子。老爸想父亲了。

　　不到10岁的我在后院那个水池里洗澡，且是刚刚吃饱了西瓜。我拍着肚子直挺挺地跳进去，闷声一响，十分快乐。酷暑的中午水泥池子里水晒得温烫，池底的绿苔短湿滑黏。我躺坐在里面，小小的裸体。我可以整个浸在水里，然后出水。我整个人躺在太阳里。我一定闪着光。

　　二哥的两抽屉蚕宝宝养在老屋偏房那个黑漆三屉桌里。二哥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抽屉，再抽出一个抽屉，抽屉里满满的蚕叶，绿绿翠翠，蚕叶下面蠕动着横七竖八肥胖的满足的蚕宝宝。我雀跃着，兴奋着,趴在屉边看这一屉的不可思议：这绝对是一个宏大的工程。我在院子里玩耍，二哥说我给你照相。我便站在院子里的砖头堆前，二哥说你拿个什么东西。我便拿着玩具手枪对着他，坏笑。

　　我是一个小人儿，仿佛悬在空中想象、回忆、赏鉴这一切。

　　这都是片段的记忆，可是清晰。我经历过。时间夺不走它们，它们就在我的脑海和血液里。在老屋门外捉迷藏，我就贴着烟囱烧出来的黑印子笔直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与黑夜融为一体。夏夜我们把床搬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睡觉，四条腿的老式木床那么高。仿佛又有很多小飞虫扑到我脸上、身上，凉凉的，麻麻的，痒痒的。十五年前因为用钱，老妈卖了这棵槐树。需要两人合抱的老国槐树只卖了80块钱。我恨那两个来买树的人。你们欺负老妈中年妇女不懂行情，你们可占了大便宜吧？你们锯断的不是树，是我童年记忆的根啊！可你们不要得意，我仍然闻得到槐花的清香，我仍然看得到茂密的枝叶，我仍然需要昂头才能看到参天的树盖。这些是砍不走的，永远砍不走的。我的记忆谁都砍不走。

　　我永远不再拥有老屋，我永远不再拥有那些美好的年华。

　　作者单位：河南省邓州市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