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讲“真实”的电影，分了四个时间段，首先出现的是张震所处的现代商业社会。然后上溯到“十年时期”、“西南联大时期”以及更早的1923年的北平。

　　其实，时间线索简单明白，绝不比《敦刻尔克》更复杂。但叙述结构的变化让习惯单向线性叙事的观众措手不及，缺乏耐心的人就叫嚷着看不懂。

　　外国人的电影看不懂，叫做高深。中国人的电影看不懂，就说人家拍的是什么玩意儿。这是种病，是奴性，得治。

　　当然，《无问西东》并不是一部完美无缺的电影。它的不足之处也很明显，包括大量铺排的背景音乐，以及一些尴尬突兀的文艺台词。比如，黄晓明的角色在坟前对“李想”的质问，比如说方言的村民们忽然唱起了现代性十足的歌曲，再比如那位爱情不幸的老师，和没什么文化的妻子争论时，妻子居然也是大段的文艺腔。还有空军教官那一段“这个时代差的不是完美无缺的人……”都是尬出冷汗。

　　片尾，张震的父母在李想墓碑前，讲述李想如何救自己的故事，也完全是讲给观众听的，因为按照正常逻辑，张震肯定从小就听这个故事了，但他们却完全像第一次讲一样，这根本不符合生活，处理得不够自然。

　　但是，这些细节的不完美，并不能结论出，这是一部失败的电影。相反，它却是一部非常真实、弥足珍贵的电影。

　　“无问西东”来自于清华校歌“立德立言，无问西东”。什么意思呢？翻译过来，就是说，人生叩问和追求生命的意义，要博采众长，心无界限，然后忘物，求得本心。

　　再说得明白点，“本心”就是“为天地立心”里那个心，是一种天地之间的精神。如果还不好理解，那就把它理解为一种人生存在的痕迹或者崇高的价值观吧。

　　四个时间段，讲的四个（组）青年。所以，这是一部描写“年轻”群体的电影。章子怡的演技也完全还原了那种年轻的、蓬勃的生命力。让人叹服！黄晓明拉着她的手跑遍清华园，解释什么是“核”，也贴切的叙写出了年轻人该有的爱情状态。——飞奔、不顾一切的、热情的飞奔，汗水淋漓。

　　贯穿全片的是对“真实”的探求。陈楚生处在第一个时间段，1923年，他迷失于“文科和理科”。梅老师为他倒上一杯茶，教他真实。梅老师说，真正的真实是，“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末了，又说，你慢慢想，换不换到文科倒是小事。什么是大事？人生啊。当然是真实的人生。这个一闪而过的故事，奠定了全片的主旨，是一切的起点。

　　后来，王力宏饰演的光耀见到了身死国破，想从军，飞行教官也说的是，这个时代不缺完美的人，缺的是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黄晓明在坟前质问李想，也说的是，“你要求她对你真实，你给了她对你真实的力量吗？”什么是真实？梅老师早已回答了。21世纪的张震在商业缠斗中迷茫疲惫，他缺的也正是平和、喜悦，缺乏对自己的真实。所以，四个故事从时间上倒叙，上溯到生命的真实，它并非只是为了翻看历史陈迹，更重要的也是为了探求中国人几代以来的精神延续。陈楚生回想起泰戈尔访华时，那些站在旁边的中国学术大师们是何等从容、自信，“原来对他们而言，追问人生的意义，这些命题同样是重要的”。这一幕无异于是对民族精神的招魂，让人无来由的想哭。而导演发掘这种国人精神的意义何在？自然是在于抚慰今天张震一样的无可去从的灵魂，让我们知道来处，更“真实”的寻找去向。

　　真实的力量是什么呢？陈楚生学会了真实，给学生讲泰戈尔，说是“介绍给你们”，润物细无声。王力宏学会了真实，最后不再犹豫，选择了去当兵，去牺牲。黄晓明的真实，除了一以贯之的照顾心上之人外，还到边区工作，参与了研制核弹。李想的真实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把生命的希望留给别人。章子怡的真实是不舍不离，大漠风沙迷人眼，也要在死前找到你。张震的真实是放弃了背后整人，帮四胞胎的家庭做更多的事。真实的力量其实就是“爱”本身。——我们的电影能够讲爱这个全人类的命题的，目前实在是太少了。这部电影干得不错，值得我们特别尊重。

　　在宏大叙事的同事，片中的许多细节也令人非常感动。老师给学生倒一杯热茶的平等、尊重，老师让学生静坐听雨的“与自然相往来”，王力宏煮的母亲带来的莲子（怜子）汤，后来他牺牲后，母亲给送他回家的两位同学端上的也是莲子汤。而此时，由母亲接待他们，当然暗含着听说儿子要参军就眼病加重的父亲早已去世的含义。而“三代五将”的牌匾高悬头上，又让人想起母亲曾来探他时，说功名利禄没有什么不是你祖上已经经历过的，都是人生的幻光。活得通透的一家人，只希望儿子去享受生命的美好，包括“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包括去爱上一个美好的女子。但是，这么微小的愿望在硝烟弥漫的年代，儿子也无法自主，这是他的人生，他需要遵从内心的真实。母亲的家书问他，读书累不累。他回信，哀鸿遍野、饿殍遍地，儿不敢言累。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内心的崇高与节气让人感叹。他饰演的光耀驾驶者战机冲向敌舰，将美好的生命捐出时，微笑着说“回家”，又对母亲说，“妈，对不住”时，怎能不让人泪流满面？而他的遗物“速写本”上，画着那几个女同学的背影和美好身姿。他确如母亲期望的那样，去爱上过什么人吧，但是只能留在纸面上了。那几个女同学还疑惑，为什么他都不理她们。生在这个乱世，他已没有选择，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令人动容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包括从飞机上投下来的不是炸弹而是食物，包括一个孩子抱着另一个孩子跑着去抢食物，孩子望着天，喊了一句“有吃的啦！”这不是一种生命的接力又是什么呢？黄晓明给章子怡雕刻的花朵，从手心开出花来，不是隐喻着将心爱之人捧在手心吗？多年之后，掉头发的他和火车上的小女孩彼此笑笑，陌生人为你的付出你可曾懂得？

　　四个故事勾连完毕，人物完成了隔代相逢（正如王家卫所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梅贻琦、梁思成、林徽因、梁启超、王国维、徐志摩、孙立人、冯友兰、钱穆、蒋梦麟、杨振宁、马约翰、钱钟书、沈从文、朱自清、陈省身、华罗庚、穆旦、闻一多、陈寅恪、袁复礼、邓稼先、蒋南翔”这些大师的片段依次出现，我们才惊觉原来他们在片中出现过，只是我们开始不知道那是他们。一经点出，这才发现，原来大师就在身边。在其他故事里，大师们都是各自故事里的主角吧。所以总结起来，不恰好就是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里都很珍贵吗？珍贵的你、真实的你，用爱构成了这个世界，推动着人类的历史。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慷慨有余哀。章子怡的角色经过了两次大的批斗风波。这正是曲折现代史的人物剪影。即使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五人名单”的沈从文，在后来的风波里也停下了文学，改行去研究中国服装史，虽然建树令人惊奇，但不免让人伤感悲叹。而在一系列风波中，中国人一脉相传的气节和精神还剩下了什么？我们将如何面对这纷繁复杂的商业时代，这才是影片最值得思考的问题。

　　作者单位：重庆市忠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