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事案件类型繁多，因时因地，各法院各时期突出的案件类型各不相同，相同的是，离婚纠纷总是居高不下。虽然结果简单，离或者不离，但当结果尚未作出之前，当事人之间总要进行一番心理上的博弈，法官居中裁判，一次次经历感情破裂的过程，有几分感慨，有几分无奈。人间喜剧也许都很相似，悲剧故事却总是各有各的不同。

　　她还年轻，身材娇小，坐在我的办公室已经一个下午，抽抽泣泣，桌子上的抽纸已经被她擦眼泪用的干干净净。我很想对她说，挽回她婚姻的主角是她而不是法官，但是我知道，此刻在她心里，我就是她婚姻的救命稻草。

　　无一例外，每个离婚案件的当事人都要把他们的故事从头讲述，生怕遗漏了某个环节，导致法官产生误解。所以我虽然没有主动调查，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经历：两人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为了能在一起生活，他们都没有回到原籍而是留在郑州结了婚。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的生活不得不成为两个家庭的生活，随着双方亲属的不断介入，他们的生活变得不再简单，摩擦不可避免，对许多事情的分歧相继产生，随后矛盾不断升级，他不再喜欢回家，她也不甘愿接受冷战。于是她开始跟踪他的行迹，翻看他的手机，偷看他的聊天记录，甚至会突然跑到他的工地看他在干什么，当某些怀疑得到些许心理的暗示后，战争就不可避免，结果当然是让他更加反感，离她越来越远。而且至今他们还没有孩子。

　　“法官，你不能判我们离婚，离开他我觉得这些年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帮我再劝劝他，行吗？”这是她重复最多的话。从她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虽然经历了许多不愉快，她的感情却始终如一，可是，婚姻并非一个人就能权驾。

　　这与两天前男方给我表达的意愿大相径庭，他走进我办公室的第一句话就是“法官，什么时候开庭，什么时候判决”，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溢于言表。

　　“你们是离婚案件，按照法律规定必须先进行调解，调解不成才能开庭判决，开庭前你可以先说说你的意见，如果调解就能解决你们之间的隔阂，并非每个案件都要开庭，时间定在下周一上午”我简单的解释给他听。

　　“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如果再让我和她这样的人生活下去，我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没有保障了，你知道吗，我经常出差在外地，每次开车往返，脑子里都是一些她胡搅蛮缠的事情，注意力不能集中，好几次都差一点出车祸，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们调解也好，判决也好，尽快吧”。他长得高高大大，带着眼镜，乍一看文质彬彬。每次来到法院，他总是显得很焦虑，虽然我们也传达了对方的意见，希望他们和好如初，可是他总是摇头说“不可能了，她对我的父母没有一点尊重，他们家人对我也没有一点尊重，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他们的从前，似乎他们没有过去，是一步就走到了现在。

　　我不能把他的原话复述给她听，那样对她来说是一种伤害，再见到她时，我只是告诉她，他的意见很坚决，似乎没有要和好的意愿，于是，她又开始低头擦眼泪。

　　有时仅凭单方的接触，你很难相信眼前的人会做出许多离谱的事情。她总是柔柔弱弱的在这里哭诉她对他的感情，她为家庭所作出的牺牲，他的无情背弃和对她的不理解，心中满满的装着委屈。我无法相信她这样有着脆弱感情的人，真的会对他的父母恶语相向，更无法相信他们会大打出手。可是，从男方简短而无奈的话语中，我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婚姻中所发生的许多事情真的很难分清楚孰是孰非，也许当事人身在其中，一时冲动做出的许多事情，究竟是源于爱还是恨，已经难识庐山真面目了。

　　调解那天，两个人都分别请了代理律师，似乎相互已经不再懂得对方的语言。书记员小李除了准备办公用品外，又特别准备了一盒抽纸，大家已经猜到，肯定她一开口又要落泪。

　　调解真的很难进行，相对于那些吵吵闹闹的当事人，那些撕破脸皮，把许多彼此不为人知的弱点公之于众的当事人，那些恨不得把对方吃掉，甚至兵戎相见的当事人，至少在你来我往的恶毒言辞中能够听出他们的要求和所提出的条件。相反，他们的安静让人有点无所适从。当我们例行公事问他们何年何月怎样认识，何时何地登记结婚，婚后感情及离婚原因这些必须涉及的问题时，他们一个表情麻木，沉默不语，一个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有时我想，当两个人都已经走到这一步时，还要逼迫他们回想以往的点点滴滴，再次剥离他们的伤口，似乎不大人道。可是又想，让他们从新回顾一下他们婚姻的轨迹，或许会找寻出许多当初美好的东西，如果他们认为当初的结合是错误的选择，那么此时更应该慎重考虑，谁能保证此时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其实，像他们这样自由恋爱，有一定感情基础的婚姻，如果一方坚持不离，合议庭是会综合考虑案情，给他们一次机会修复感情的。因为他们不像有些离婚案件，或是包办婚姻，或长期分居没有感情，或一方有恶习导致感情破裂，那时，大家的意见会比较一致，觉得那样的婚姻确实没有维系的必要。可是，调解必须是双方自愿，所以我们都在等待他们的决定。

　　时间伴随着我们的劝解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大家都没有想到，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是她最先打破了僵局“我同意他的意见，离吧，如果和我在一起真的让他那么难受”，她说完后草草回答了问题，签完字哭着跑了出去，我们让她的律师紧随其后，生怕她有什么意外。而他对这一切依然熟视无睹，漠然的像是过路人，也许他觉得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吧，也许他已经见惯了她的这种表演了吧。虽然我们当时都很意外，不知道她当时是赌气，还是为了仅存的那点尊严，亦或是真的完全释然了，但决定已经做出，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案件过后，小李边装卷边对我说“陈姐，我觉得这样的结果挺好的，你看他俩痛苦的样子，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相互折磨，也许一开始我们就应该调解他们离婚”。

　　虽然小李说出了我们的共同想法，但是我们的职业要求我们不能一味的感性处事，所以我说“旁观者清，但每个人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接受现实需要时间和勇气，这个案件里的女方，明显不能马上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我们非要劝她离婚，她会更加觉得生活的不公和自身的无助，对待弱者总是要多一些同情，所以我们不能那样做”。

　　小李点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是接受了这样的观点，还是默认了这样的规则，亦或仍然沉浸在案件处理的矛盾之中。

　　类似的案件每天都在发生，我们虽不是是非之人，但工作所需，不得不介入一个个是非之中，我们一次次警告自己要理性，但时常还是会被案件中的人或事打动。在调解的过程中，我们一次次的说服双方，也是在一次次的说服自己，感性时常提示我们答案就在眼前，但职业的理性却要求我们按部就班的耐心找寻，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做法究竟是不是真得有意义。更难让我们理解的是，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所走的最后一段路，为何这般无情，视若仇敌。多念些对方的点滴好处，是否能让彼此的恨有所消融，人生如果都像初见时那般美好，是否会少许多恩恩怨怨。

　　作者单位：郑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