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5 16:02:12 | 来源:中国法院网 | 作者:吴家宝
  岚,她是我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

  岚的家离我的家相距约十里地,她家居住在山里,是我们县的最西边与蚌埠市接壤,就读的中学则基本位于我们两家的中间地段,步行到学校都会超过半小时的。

  学校只设置了初中部,规模也不大,初一到初三每年级均是两个班,每班的人数大约五十人,同学间的年龄上的差距较为悬殊,我们的班长乍眼一看就像是有了孩子的父亲,他比我大有五岁之多。岚的个头比我略高出约两公分,方形脸庞呈现出健康色,大眼睛之上是浓密的眉毛,两根粗且黑的辫子垂至腰际,她那双手可不比我们男孩子的手指细,手掌也较为粗糙多处有茧,一看就知道是屋里屋外闲不住,父母亲的好帮手。岚的年龄大我不到一岁,她是家里的长女,她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妹妹,这是我和她混熟之后她主动告诉我的。

  我和岚在新生入学时被分到了一个小组且又是同桌,不知为啥,开学的第二天她被班主任宣布为小组长。

  那年月我们男女生是挺封建的,一般是不随意讲话的,因为若有调皮捣蛋的男生看见班里男女同学在私下嘀咕,离老远就会高声大喊:“大家快来看呦!有人在这里谈对象喽!”那正在讲话的一对同学往往会被吓的失魂落魄,不敢解释也不敢分辩,各自扭头就走。因为班主任在课堂上曾三令五申地告诫我们,严禁学生在学校谈恋爱,否则,轻的给予处分重的开除。我想,这也是班主任考虑到这时期的孩子在心里、生理上的特殊变化,不得已才采取男女生同桌这一措施的。

  我当然也不会主动与岚说话的,记不清楚是开学的第几天,我就到讲台上找了个粉笔头,在我们的课桌的中间重重地划了条“三八”线,言明我们俩以后是互不“侵犯”。庆幸的是岚对我的举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反而爱怜地看着我说:“我是不会越界的,以后我只用三分之一行了吧。”岚恪守诺言说到做到,每每做作业时,她总是斜着膀子几乎将一大半的空位子都留给了我。我呢,则暗自窃喜,心安理得地霸占着属于她的那块“领地”。

  真正让岚及班里的同学对我另眼相看的可能是缘于一堂英语课。当时我们在初一时才接触到英语这门课,说句骄傲的话,在其他同学刚认识A、B、C时,我就能读写好多的英文单词了,当他们学习英语“同学”这一单词,并用汉字标注“克啦思妹特”时,我就已经能掌握英文单词的音标了。因为我的大哥那时是高中生,他朗读英语课文时我就感兴趣,跟着大哥学习英文字母、单词和短句。我们的英语老师当时是从大城市里下放到这儿的女知青,其英文水平可能也个是二把刀,因为在她带领我们读英文“有时候……”这个单词时,她的发音是“秤盘—子”。我当即豪迈地举起了手,老师看到了就对我说:“这位同学你要发言吗?”我站起身说:“老师,英文‘有时候……’这个单词不应该读‘秤盘——子’,而应该是这样的。”说着,我便用标准的英文发音把“有时候……”高声给朗读了出来。这时,我的手被岚轻轻地朝下拉了一下,随即听到她小声对我说到:“别逞能,哪有老师是错的?”老师的脸上微微一怔,朝我看了看,又朝黑板上看了看说:“我教的没错,是你的发音不对,你坐下好好跟着我读吧。”我没有落座,继续辩解道:“这个单词的音标不是像你那么读的。”“你说什么?你都会音标了?跟谁学的?”老师疑惑地问道,脸上露出了非常尴尬的表情。这时,我的手这次被岚用双手紧紧抓住,用力把我拉回到了座位上。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我,小声说道:“就数你能,非要老师把你撵出去你就好看了。”老师这时也算淡定,平静地对同学们说,待回去查查《英汉字典》再说吧。

  下课的铃声响起,待老师刚走出教室的门,坐在前排的一好事男同学,就迅疾跑上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了秤杆、秤杆下吊着一秤砣,秤杆那较粗的一端居然还真系着个秤盘,此举当然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可岚没有笑,只见她快速跑过去,拿起黑板擦三下两下先把那秤杆、秤盘等给抹得不留一点痕迹,接着又把老师留在黑板上的其它英文词句都给擦掉了。

  十分钟的课间休息一晃就过,第二节课前,岚凑近我的耳边小声说:“你刚才纠正老师的发音是对的,我当时真替你捏着一把汗,真怕你把她逼急了,再把你给撵出教室。”我说:“你咋知道我的发音是对的?”“我下课就急匆匆去找现在读初三的堂姐了,我把课堂上的事跟她一说,堂姐当即就说你的发音是正确的,还叫我今后多向你学习呢。”我头一歪,神气活现地对岚说:“本来就是我的对嘛,难道我学的英标口型不标准?哼哼!”哪知道刚才还是对我充满敬佩眼神的她,立刻把脸一沉说:“看你现在骄傲的,有什么可神气的,谁还没犯过错?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我看你一点都不谦虚,算了,不再跟你说了。”看她满脸嗔怒的表情,我忙不迭地赔礼道:“好,我改不行吗,现在就改。”说完冲她作了个鬼脸。岚和我此时都舒心地笑了。

  那年的午收季节,学校组织我们全体师生到当地的国营农场义务劳动——割麦子,时间为上午半天。因目的地较远需自带干粮,岚问我是否会割麦子,我说,割麦子我不太在行,打猪草还是挺麻利的,况且镰刀我也不会磨。岚说镰刀和吃的干粮都由她来带,我只需戴顶草帽,割麦子时只要紧随着她就行了。我心生疑惑,我割麦子为啥一定要紧跟她呢,难道就因为她是组长我是组员,怕我在她眼皮底下耍滑偷懒?监督我?

  我们全校六个班级排列整齐的队伍,打着红旗一路歌声一路欢笑着向五里路之外的农场走去。到了目的地放眼望去,好家伙,麦田有近万亩之巨。班主任给我们班作了“战前”动员,规定每人割麦子的宽度为二米,若哪个小组于十一点半前,还处于班里领先的位置,班主任就给这个小组授一面循环小红旗。记得那天天气闷热而田里又无一丝风吹来,我拿着岚给我磨好的镰刀跟在她的身后,在大致码好了宽度之后,便弯腰挥镰卖力地向前收割起来。说实话,全校各班的进度都不相上下,因为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都来自农村,割麦子这活大家都得心应手,我尽管开始也能应付,但时间一长我的耐力就明显下降,半小时过后,腰也酸了背也疼了,胳膊也略感有些沉重了。岚在我的旁边,默默地用镰刀把我面前的一米多宽的麦子揽过去,一镰一镰快速地割掉,如此往复而从未回头看我一眼,我忽然明白岚为什么叫我割麦子时跟她在一起的原因了,她这是为了不让我在劳动中难堪而在处心积虑地帮助我。我心生感激,想向她道声“谢谢!”时,我又猛然想起了课桌上的那条“三八”线。那一刻,我好像看见我灵魂深处那最丑陋的东西,真恨不得此刻立马转身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光。

  终于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劳作的半天又饥又渴。回到开镰时的田埂上,岚从布包里端出一大搪瓷缸又拿出一只碗和两双筷子,将瓷缸内的蛋炒饭拨出大半给我的碗里,接着,她又从布包中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给我,我不能再不知好歹,固执地说我只能吃一个,岚笑了笑没表示出反对。

  收工时,岚带领的第三小组割麦子进度是我们的班级第一名。我们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荣誉的取得当然是自豪的,心里的满足感也是满满的,我打心里敬佩岚的无私、宽容和善良,心想,我回到教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桌子上的那道线给擦了。

  转眼就到了初三,这时的岚已不和我同桌了,在我们复习迎接中考的日子里,我总感觉到有双眼睛在始终看着我,我知道,那就是岚。岚已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不知她从哪儿给我弄来了十几张中考的模拟卷子。一次当班里还剩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说她不参加中考了。我问她为啥,她说她的父亲患重病,已花去家里的所有积蓄目前已是债台高筑,家中因缺少劳力,让妹妹继续上学都很艰难,所以毕业之后就回家帮着母亲在农田里做活了。我听说此事为她甚是惋惜,叮嘱她回家一定要说服父母亲,凭她目前的成绩考上本地的师范还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时就不需再花钱了。这时,岚眼里含着泪继续说,已有亲戚到她家给她提亲了,说那个男人与她是同一个村子,前些年到省城开了家小酒馆,生意还不错,若嫁过去就能负担得起她父亲的后期所需的治疗费用。我一时语塞不知说啥才好,低头沉默好一会,等我再看岚时,岚的脸颊已流出了两道热泪,是那无声的眼泪。

  时光荏苒,五年之后的某一天下午,有人在拍打我寝室的门。我开门一看是门卫老黄,让我惊奇是在他身后还站着岚,岚一手拎着包一边还拉扯个三四岁的男娃。老黄说这个女同志说要找你,我原以为她是当事人就没让她进你们宿舍区,可她说你们是同学,还把你老家的地址和你的属相都说出来了,这我才把她给领来。我笑着连忙说谢谢您老黄,她不但是我同学,而且还是我的同班同学呢。

  进屋落座后我就问这个孩子是谁的,岚说,孩子是她的。我说你咋这么快就要孩子了?岚苦笑了笑说:“我毕业后就与他定了亲,半年后父亲因病不治就去世了,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凡定了亲的人,若家中的长辈在此期间过世,要么就要在三个月内完婚,要么就需再等三年。父亲因后期治疗时他垫付了不少钱,他怕我们家中途毁了婚约,所以在父亲的‘五七’过了没多久,媒人便催促母亲要求尽快把我给嫁过去。”“呸!”我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愚昧的狗屁风俗。”接着我又问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岚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原本日子过的还不错,可他老觉得小酒馆钱来的慢,不如做大生意挣钱多而且快,于是就从他朋友手里赊了五万多元的大米往外地贩运,结果被骗了个精光,朋友几乎天天上门讨账,最后还找了十几个社会上的人,顿顿饭前就坐在我们的酒馆里要吃要喝还不给钱,我们的生意没法做便关了店铺,他也不敢回家,到现在都快一年了,也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在省城又举目无亲,这才躲到了娘家。”我对她的境况甚是同情,满脸也充满了无奈之举,沉默好一阵后,我又问起她母亲的情况,没想到,她对我说的话,更让我陷入如无底深渊。她说:“父亲去世后,母亲几乎是以泪洗面,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也没啥效果,茶不思饭不想,身体日趋消瘦,天天自言自语说自己‘活够了’,妹妹为了怕母亲再出什么意外,也早已辍学了。”我说你来我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岚说没有啥要你帮忙的,只是同学分别好几了年,就想过来看看你。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件编制好的毛衣。“我听其他同学讲,你现在的个头长高了不少,我就试着为你打了件全毛线衣,我手艺差,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心思。”我一听,猛地跳了起来,朝她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现在的生活已是很艰难了,干嘛要给我打件毛衣,这毛衣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不能要!”此时的岚好像是被委屈的要流出泪了,低声道:“我又不是你们法院的当事人,不是向你行贿,我只是念在我们同学一场才送件毛衣给你的,你不知道,初中三年可是我一辈子当中最美妙的时光啊。”

  岚临走时,看见墙上的衣帽钩有顶我的白色大盖帽(那时期公安民警、法警的夏季制服是上白下蓝),说能否把这顶帽子送给她。我说你要它有用吗,她说是为孩子要的。孩子就是喜欢警察,孩子都知道警察是专门抓坏人的。

  目送着岚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百感交集,心里默默地念叨她今后一定要坚强、向上,切不可向多舛的命运低头。

  只有将脸转向太阳,阴影才会留在你的身后。这是我在送岚走的时候,我对岚说的一句话。

  作者单位:安徽省凤阳县人民法院
责任编辑:侯裕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