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后半生国破家亡，无所归止，除了曹雪芹，还有一个张岱。

　　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写，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你看看，这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下的那块顽石吗。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至那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里走了一遭后，成了湖心亭看雪的那个痴人。

　　最热闹是他。呼朋唤友，或骑马打猎，或斗鸡放灯，或齐聚欢场，或吃茶看戏。一派敲锣打鼓，好不奢靡。

　　最寂静还是他。人走客散，独纵轻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中，又或等到人鸟声俱绝时，往湖心亭看雪，独卧孤舟中赏月。

　　声色犬马的任性胡来的只是他的外表，内里是极其干净的一片纯白，五脏六腑都透着灵气。又美丽，又孤独。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陶庵梦忆》就是一场痴人说梦。他说繁华旧事，深深庭院，英俊的少年，烟视媚行的戏子，你来我往的梨园歌舞，破落灿烂的烟火，泉水冲开的春茶，紫檀柜上的古董，十月里的新鲜河蟹，各式各样的花草亭林。

　　他用一种缓慢的语调，娓娓道来。回忆里带着江南的潮湿气味，精致而萎靡。他说的云淡风轻，听的人心里堵了千钧块垒。像是塞上大鼓，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咚。畅快淋漓又戛然而止。却始终有余音在观者耳边回荡。再怎么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白了头的老人，眼角每一根皱纹都藏不住旧事。

　　生老死寂灭，洒然一捧灰。

　　记得自己热烈活过，也能从容了度余生。他日想起昔年种种，说上一句“酒足饭饱，惭愧惭愧”。再无悲喜。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后来，吃茶，弄琴，放灯，纵舟，觅古董，造庭院的人凭添许多，世间再无一个张宗子。别人是附庸风雅，他是真风雅。

　　梦呓过后，我好像听到恍恍惚惚间长叹一声空随风的深情。

作者单位：陕西省略阳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