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胠箧第十》载，跖之徒问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何适而无有道耶?”，是啊，普天之下哪里会没有规矩呢？电影《老炮儿》的核心故事就是规矩，像六爷那样一个资深“老炮儿”，不也恪守着自己的规矩与准则吗？

　　电影一开始，六爷在胡同里碰上个没规没矩的问路人，一顿训斥之后，六爷还是给人家指了路。人家没规没矩，你训斥人家，是他活该；但既然人家问了路，你若不给人家指路，就是你不占理了。看似只是件小事，但六爷心里清楚，这事你要分开了看，问路与态度，一码是一码，凡事都讲个理字。

　　再看灯罩儿与城管的冲突。煎饼摊子被城管没收了之后，灯罩儿砸了执法车的车灯，然后被城管扇了耳光，这时六爷站出来了。六爷先问城管，修车灯要多少钱，城管说三百，六爷立马凑钱赔了。城管正要转身离开时，被六爷叫住了。车灯赔了，该轮到扇耳光的事儿了。煎饼摊子收了可以再做，车灯坏了也可以修，但被扇了的耳光还能扇回来吗？六爷拍了拍城管的脸，城管想法做，却自知自己不占理。虽然，六爷替灯罩儿出了头，但六爷心里也明白，灯罩儿是无证经营，城管收摊子也正常执法，事后，六爷劝灯罩儿去申请个执照。

　　当然，这两件小事只是铺垫，有了这样的铺垫，让六爷在后面处理晓波的大事儿时的一言一行就显得真实自然了。

　　晓波与六爷关系不睦，早几年就搬出去住了，在外面睡了别人的女人还划了别人的法拉利恩佐，于是被人家抓起来了。六爷自知这件事晓波做的不对，于是六爷到了小飞的修车厂主动要求赔偿，对方开价十万，六爷答应了。

　　虽然硬气地答应了赔钱，但六爷存折里只有两千，无奈之下，只能找自己的老兄弟们东拼西凑。然而，这些往日跟着自己威风的兄弟们生活也过得惨淡，唯一一个有钱的洋火却又太现实，受不住气的六爷愤然拒绝了洋火的资助。

　　当然，作为一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电影，是不会让六爷的仗义在窘迫的现实面前低头的，于是，六爷最终还是在话匣子的帮助下，凑够了十万。当六爷按照约定再次来到修车厂的时候，灯罩儿早已在那儿，他想凭借自己多年的修车经验帮六爷把车修好，没想却帮了倒忙。一顿剑拔弩张之后，双方还是没开打，而是约定按江湖规矩办：各自回去约人，一周后在野林子里决战。

　　回去之后的六爷一众人正发愁怎么救晓波时，晓波却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那十万元，当然还夹杂着那张关键的对账单。

　　为了找回对账单，晓波父亲坐不住了，让龚叔找回对账单，龚叔是个不讲道义之人，他伏击了六爷和晓波。愤怒的三儿带着一帮年青人砸了早已人去楼空的修车厂，六爷赶到后一顿训斥，并且叮嘱三儿打架的时候绝对不能用这帮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年轻，否则死俩伤三成什么样？

　　应战前一天，六爷把对账单交给小卖部的伙计让他寄给中纪委，说了句，“有些事该做的还是得做。”第二天，六爷自己独自带上军刀，穿上军大衣，骑着自行车赶往野树林，当然最终结果是六爷倒下了，有人评价说，六爷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了老炮儿最后的尊严。

　　作为北京老流氓，六爷很清楚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自己的那套规矩可能早已不管用，于是当他看见一帮年青人斗殴时，他阻止了灯罩儿的多管闲事，说了句“现在年青人下手真是没轻没重”。惹不起还躲不起嘛。面对现实的变迁，六爷选择隐居，他蜗居在小胡同里，守着小卖部，将自己与外面那个极具现代化的北京隔绝开来，他知道如今的北京早已不是当年的北京。而像小飞这样的外地官二代能在北京飞扬跋扈，让六爷更明白北京甚至已经不是北京人的北京了。要不是晓波的事情，六爷可能就像片中的二爷一样平淡地老去。现实中的六爷就像片中的那只鸵鸟，鸵鸟从遥远的非洲运到完全陌生的北京，被关在笼子里，六爷来自老北京，却被囚禁在一个新北京里，周围的人与事都让自己感到很陌生。当六爷骑着自行车奔赴战场时，鸵鸟也逃出了囚笼，在大街上奔跑起来，六爷为之欢呼。

　　当年的兄弟现如今都已回归正常的生活，他们早已没用了当年老炮儿的英雄气概了，而六爷的疾病缠身和性能力减退以及与晓波关系的紧张都预示着像六爷这样守着规矩的老炮儿可能即将绝迹于江湖。即使是影片末尾，一帮老兄弟赶来支援六爷，并仗义出手，但他们从拘留所里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一份轻松，他们仿佛通过六爷的约架，重温了一回当年当老炮儿的美好记忆，但仅仅只是重温，梦醒后可能就各自回归生活，约架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场偶尔为之的旅行一般。而其中，只有三儿的眉头紧缩，作为这些人中唯一一个还在混江湖的老炮儿，如果六爷的那套规矩已经不管用了，那他该何去何从，是像六爷一般隐居起来自娱自乐，还是带一帮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年轻继续混迹江湖，抑或像身边老兄弟一般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六爷以一个老炮儿的姿态尊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最终死于自己所钟爱的事业，而他自己呢？他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着比六爷更加艰难和尴尬的处境。

　　六爷讲规矩，也明白个人的规矩与社会的规矩之间的区别，当别人都在用纸杯喝豆浆时，六爷依然坚持用碗，对于晓波的事，六爷也坚决不报警，因为这些都是个人的事，可以按照自己的规矩来，不需要麻烦官家，但对于灯罩儿，六爷的态度是，你要在街边摆摊，你就要领证，因为这是社会的规矩，有些事可以按自己的规矩来，有些事必须按现有社会规矩来，所以，对于小飞父亲腐败的事儿，六爷的举报也并非为了晓波的事，而是为了国家大义，举报信寄出去后，六爷依然单刀赴会。但六爷再讲规矩，也得遇到一个懂规矩的人，否则再好的规矩也无用武之地。片中，小飞恰恰是少数几个能欣赏六爷规矩的人之一。作为一个官二代，小飞的江湖世界有着与六爷完全不同的内容，他们的赛车速度可以让六爷呕吐不止，在父亲的庇护下，小飞的生活世界里没有规矩可言，他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小飞，心里多少有些向往和好奇传统的江湖规矩，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小飞答应了六爷的野树林之战。而经过几次接触后，小飞终于将内心的好奇转变成敬意，对六爷说出了心里话，“六爷，没碰到您之前，我以为这样的人，只有书上才有，碰上您我信了”。

　　是的，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讲规矩，不管是六爷的江湖规矩，还是现代社会的法治，说白了都是要人们按规矩办事，“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一个没了规矩的世界，就是一个疯子的世界。上帝让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一个没规没矩的社会疯子，最终结果只能是覆灭，比如小飞父亲和龚叔之流。

　　 六爷倒下了，三儿迷惘了，老兄弟们也各回各家了，一代人远去了，带着他们曾经的江湖规矩和辉煌逐渐远去了。但，生活依旧在继续，六爷走了，晓波却回来了。晓波和六爷不一样，晓波嘴里没有了六爷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也没像六爷那样训斥不礼貌的问路人，他甚至真的把小卖部改成了酒吧。但晓波身上仍有六爷的影子，他像六爷一样养起鸟了，并同样教鸟喊“爸”，晓波不再对六爷的英雄往事嗤之以鼻，他终于明白六爷也有着自己的爱与怕，六爷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老北京人的某些精神特质必须得到保留，而有些不合时宜的规矩则必须为迎接一个崭新的北京而做出改变，而这些改变多少会让人慨叹一个老北京的远去，于是乎，我们明白这部电影讲的不仅是规矩，更是传承。

作者单位：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