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个星期就是兔年春节了,辽宁省葫芦岛市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充满了年味。
中午1点半,连山区人民法院的一间会议室里传出了悠扬的歌声,政治处主任刘汉国正指挥年轻法官排练新年联欢晚会的合唱。
“丁零……”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
“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刘汉国对着电话发起了火,正在排练的年轻法官们停了下来,“什么?真的!”
刘汉国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
无法兑现的承诺
2011年1月19日,正是冬天凌晨最冷的时候,连山法院民一庭庭长方程和往常一样天没亮就起床了。妻子李新为他端来了一碗白粥。
“胃不舒服,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别去上班了。”李新心疼地说。
“不行,和当事人约好了,他们都等着了,我不去怎么行。我的胃老毛病了,没事的,放心吧。”方程左手端起碗,吹了吹,就着咸菜喝了起来。
“你自己注意点,别太拼命了,记得要按时吃饭,别吃太硬的。”李新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明天是咱爸73大寿,你可别忘了。”
“这怎么会忘呢?放心,我都准备好了,菜也都买好了,明天下班我就回来,好好给老爸祝寿。”方程放下碗筷披上外套,拎起一个旧公文包出了门。
1969年,方程出生在兴城市高家岭村一户贫困农民家庭,家中兄妹5人,他排行居中。小时候家里贫穷,方程靠打干柴、捡牛粪换学费,凭着一股不服输、不怕苦的劲儿,他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并考上了东北大学,成为全村的骄傲。
体会父母养育他们兄妹的艰辛,成年后,方程非常孝敬两位老人。每逢节假日,只要没安排工作,方程都会回老家看望父母,单位发了水果饮料,方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父母。在城里买了房子,方程高高兴兴地把二老接了过来。可是年迈的父母早已习惯了乡村的生活,在城里怎么也不习惯。老人不识路,不敢出门,每天只能站在阳台上默默地往外看。父母每天郁郁寡欢,方程只好把老人送回了乡下。
“方程对老人特别关心,每年都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大医院做全面体检,老人有个头疼脑热他赶紧给送到医院。”李新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却不在意,总认为自己年轻,有什么不舒服都扛着。”
“他是个孝顺孩子。”方程的父亲,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人,回忆起儿子,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他常说,‘爸,你放心,我手里有一分钱,你就有钱花;我碗里有一口饭,就不会让你挨饿’。”
分家时,家里的5间平房给了方程的哥哥和弟弟每家2间半,方程在城里住,就没给他分。老两口把房子给了儿子,自己只能轮流住在几个孩子家中。
“他一直心疼我们没房子住,就在他走的前几天,他还说‘爸,我再攒半年,钱就够了,到时候在老家给你们俩盖两间房’。”方程的父亲坐在小女儿家的一张大炕上,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
给父母在老家盖两间房,成了方程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杨家杖子的“名人”
来到办公室,还不到7点半,方程揉着肚子,从办公室角落的一个编织袋里抓了一把生花生剥了几颗。吃完花生,方程坐在办公桌前拿出一本案卷看了起来。
7点50分,方程拨通了法警队队长刘建敏的电话。“刘队,准备好了吗?现在出发。”
在去杨家杖子的路上,方程坐在车里翻来覆去。“我问他‘折腾什么呢?’他说‘胃不舒服’。”刘建敏回忆,“我让他先回去休息,改天再去杨家杖子,方程却说‘当事人都等着了,而且这个线路改造工程关系重大,土地赔偿问题早一天解决,电力公司就能早一天施工。’”
8点50分,车子在杨家杖子乡政府门前停了下来。刘建敏下车同等在那里的乡镇领导和电力公司的工作人员打招呼。有人问了一声:“程子怎么没来?”
刘建敏一回头,这才发现方程不见了。四处打量,刘建敏看到方程正在墙角扶着墙吐。他赶紧走过去问方程要不要先休息下,到医院看看。
方程摆了摆手说:“没事,吐出来好多了,咱们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先去现场看看。”
拗不过倔强的方程,一行人向施工现场出发。
在杨家杖子,方程是个“名人”。2009年担任民一庭庭长之前,方程在杨家杖子法庭作了5年的庭长。5年里,他走遍了辖区的每一个乡镇、村屯,化解了大量矛盾纠纷,这里的村民们都叫他“程子”。也就是在这里,方程开创了“法庭、乡镇司法助理、村支书三位一体”的大调解格局。在他的带领下,杨家杖子法庭几乎年年都是全省优秀法庭、调解先进集体,经法庭处理的案件,没有一起涉诉上访。
9点25分,车子在一座小山脚下停了下来。方程下了车,和大家一起向山顶爬去。
葫芦岛的冬天,寒风像千万把钢针凛冽刺骨。一座小山丘,还没爬到顶,方程已是满头大汗。他拿出纸巾擦了擦,继续爬。来到施工现场,方程认真测量、计算。
从山上下来,方程又和大伙一起来到被告王文秀家。家中没人,方程拨通电话约她一会儿到法庭“唠唠”。
一段墙垒出一世情
离王文秀家不远的蒿子沟村,有一个75岁黑瘦的老头王振财。
2006年,王振财和邻居池树国为一点小事发生争吵。池树国一气之下把王家的院墙给扒了。司法所多次做双方工作,两家的矛盾仍未化解。这个倔老头辗转了两个多小时来到杨家杖子法庭。方程热心地接待了老人,老人也从此记住了方程。
2012年1月6日,同样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听说记者要来采访方程的事迹,王振财一大早踏着厚厚的积雪步行20多里山路来到孤竹营子乡政府。
“我是去年三月才听说程子没了,不然说什么我也得去送送他。”王振财用他那皱皱巴巴,关节粗大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记者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他那么年轻,要是能替,我老头子就替他去了。”
“我一个农村老头,没钱没势,他一个大庭长见了我又是让座又是端茶倒水,待我真好。”王振财说,“他耐心地听我老头子说,说完了把我扶出法庭。还说‘老爷子,你的事我明白了,你这么大岁数,路又远,你别往法庭跑了,有事我们过去。’”
第二天,方程就带着书记员来到了王振财家。看了看现场又详细地了解了两家的情况后,方程把两家人叫到了一起。从拉家常到尊老爱幼、远亲不如近邻,方程入情入理地劝说说得池树国的脸微微泛红了。他低声说:“那垒就垒吧。”但碍于面子,池树国不肯动手。
“我来帮老爷子垒墙。”方程说着挽起袖子弯下腰,搬起了石头。
“不行不行!太脏了,哪能让你们垒!”王振财赶忙上前拦住方程。
“脏啥?我也是庄稼人出身,这点小事,我最在行。”没多大工夫,方程和书记员就帮老人把院墙垒好了。
两家人握手言和了,围观的村民们拍手叫好。
“程子没了,我现在看见我家的院墙就想起他,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帮我垒墙的样子,心里难受呀。”王振财说。
“人家一个庭长给我老头子垒墙,上哪找这事呀?”王振财的声音有些颤抖,“共产党有这样的干部,咱老百姓还有啥事解决不了?”
最后的调解
回到杨家杖子法庭已是11点20分。
“我叫方程先去吃饭,他说再等一等,王文秀马上就来了。快12点了,她还没来。”杨家杖子法庭庭长许宏伟说,“我又叫方程吃饭,他说‘你们先去吧,我在这等王文秀,一会儿她要来了,法庭没人耽误事。’我再三劝他,他让我们先吃,说自己不太舒服,也吃不下。”
“他不肯去吃饭,一直在法庭的走廊走来走去,看他的样子挺难受的,我就去给他买了盒苏打饼干。”回忆一年前的情景,杨家杖子法庭法官赵强感觉就在昨天,“我想他胃不舒服,吃点苏打饼干可能会好些。”
同事们去吃饭了,方程一个人捂着自己的胃部,在法庭里走来走去,汗水透过皮肤渗出来,结成一颗颗汗珠,从脸上滑落。
中午12点半,正在吃饭的同事们接到了方程的电话,王文秀来了。
“我回到法庭,方程满头大汗,正使劲按着胃部和王文秀唠土地赔偿的事。桌子上还放着他吃了一半的饼干。”赵强的眼睛红了,他走到隔壁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半袋红色包装的苏打饼干,“就是这袋,我一直舍不得扔。”
见方程痛苦的样子,同事们劝他到旁边的房间休息一会儿。方程把和王文秀谈话的情况简单地讲了一下,捂着胃部走了出去。
病床上的办公桌
方程的身体并不算好。由于工作繁忙,吃饭总不规律,胃病已经跟随了他很多年。在他的办公室里,常常备着一袋生花生,平时胃不舒服时,他就吃上几颗养养胃。在2009年的例行体检中,方程还被查出鼻中隔弯曲。由于当时刚接手民一庭的工作,事情多,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他经常头疼、流鼻涕,鼻子出血,有时甚至还失忆。在家人的一再催促下,2010年12月16日,院里年底结案总结大会的第二天,方程才来到医院。到了医院,医生让他立即手术。
预计一个小时的手术,却足足做了三个半小时。从手术室里出来,方程右眼乌青,肿得像个桃子,鼻子血流不止,止血的棉花球换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只能给他打针止血。
“方庭长让我帮他请几天假,就说家里有事,回老家了。”民一庭书记员郝雁回忆,“庭里所有的案卷都要由他签,所以第二天,我这里就堆了一大堆案卷。没办法,我给方庭长打电话,他说‘你把案卷拿到医院吧,我在这里看。’”
于是,办公室搬到了病房。方程一边打吊针,接受治疗,一边肿着眼睛阅卷签批。
“那天我正好有急事找方程,他们说方程回老家了,再三追问才知道他住院了。”连山法院常务副院长王海燕说,“第二天我去医院看他,见他病床上放了一个小桌,上面摞着厚厚的一摞卷宗,他正肿着眼睛看卷。我嘱咐他一定先把病养好,没想到两天后,他一出院就来上班了,鼻子上还塞着棉花球。”
“眼睛还没消肿就来上班,我劝他多休息几天,他却说‘我是农民的孩子,不像你们城里人,没那么娇气。’”郝雁说,“他就是把工作看得太重了。”
从法庭调解室出去后,方程又捂着肚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我见他跑到厕所把吃的那点饼干全吐了,觉得他病得挺严重,叫他上医院看看。”赵强说,“我陪着他来到最近的杨家杖子开发区医院。那是个小医院,我们去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
坐在长条板凳上候诊时,方程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赵强的胸前说了句:“好难受。”
“我抱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他吃力地抬头看着我,张嘴再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就昏过去了。”赵强说,“医生赶紧把他推到急救室抢救,可他们的设备太差了,仅仅五六分钟,方程就不行了。”
见刘汉国跌坐在椅子上落泪,年轻法官们围上来问他怎么回事。“方程去世了,是心脏病,在杨家杖子开发区医院,我得赶紧过去。”年轻法官们的追问惊醒了刘汉国,他站起身跑了出去。
郝雁听到消息时,连山法院所有的车都已经开去杨家杖子,她是和几个同事打车去的。到了医院,已经很多人了。同事、亲友还有闻讯赶来为方程送行的村民们把医院走廊围得水泄不通。
刘汉国赶到医院,方程穿着一件烟色的外套,光着脚躺在病床上,身旁的心电图已经是一条静静的直线。
“不是说好了明天给咱爸祝寿的,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你才42岁,还没有看到儿子考上大学,还没有实现对爸妈的承诺,怎么能这样走了?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呀……”跪在病床旁的李新泣不成声。
“方程本可以不死。如果早上不舒服他就请假休息,如果他没有到偏远的杨家杖子,如果他没有带病爬山勘察现场,如果……”刘汉国的声音哽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