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王立成静静地躺在省医院一间病房里。清醒时,他似乎感觉到生命之火飘摇不定。
一百多天了,他每天昏迷十六、七个小时,但只要醒过来,就会把目光慢慢移向病床旁边那叠白纸———妻子和同事们明白,他还有许多话要说。
“要过冬了,锅炉房要抓紧施工”,看到前来探望的同事东巴仁青,他艰难地写下了这句话。随后,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颤巍巍画了一幅办公大楼暖气回水图。
“一定要把法院基建的收尾工作做好,如能顺利出院,我会亲自给工程队搞决算……”这是他写给法院副院长尤晓红的留言。
“这几年,我是在工作,也是在拼命。出院后,我一定听你的话,病退回老家,搞搞文学创作”,面对日渐消瘦的妻子张淑华,王立成这样安慰她。
……
留言一天比一天少,笔迹也一天比一天松散。到2005年1月30日,所有的留言戛然而止。这天,48岁的王立成怀揣未尽的心愿,是那样不情愿地离开了他的战友、他的亲人和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他走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住院了,病房就是办公室;出院了,办公室就是病房——这是王立成最后的生命轨迹,也是他奋斗人生的真实写照
天峻县法院的干警们永远记着这一天,2004年9月28日。这天,是王立成生前的最后一次上班。这天,是中秋节,马上要放国庆长假了。
和往常一样,王立成早早来到办公楼前,注视了好久好久。这座办公大楼,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从项目规划,到立项、动工,全是他亲自操劳。施工期间,除了正常办公,其余的时间,包括节假日他都守在工地上,有时都忘了吃饭。尤其是到后期装修时,所有材料的选购,他都要亲自过问。甚至要前往西宁,货比三家,精心选购。
如今,占地2500平方米的综合审判楼就矗立在面前。而王立成却彻底累垮了,1.78米的身高,体重却不足50公斤。特别是肺功能已严重衰竭,每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站在他身旁的人都能听到他肺部的“呼噜”声。
这天,他要回家过节,但他又迟迟不肯动身。要过冬了,锅炉一定要正常运转。他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来到锅炉房,督促施工人员加快工期。整整四个多小时,他坐在一块纸板上,神情专注,盯着施工现场。下午5点,他又召集全体人员,安排近期工作和节日期间的值班。临上车时,他又想起一件事,国庆节要升国旗,要把旗绳安装得万无一失才好。于是,他又搬来凳子,坐在国旗杆前,亲自招呼着挂旗绳。直到6点多,他才依依不舍上了车,赶往300多公里以外的西宁。
王立成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10月6日,他还打电话叫司机接他,不想7日凌晨被送进了医院。天峻草原,终成了王立成永远的一份牵挂。
“我在住院前,已经感到生命达到了极限,但我不能停止工作。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办,要办不完或没办好,就对不起大家了……”这是王立成在病床上写给同事马俊科的一段话,寥寥几笔,道出了他对工作的渴望,对同事们的殷殷真情。
2002年4月,王立成在省医院做了肺减容手术,左肺被切除了20%。大病初愈,王立成连刷牙的力气都没有,同事和家人都劝他卧床休息几个月。而此时,县法院的办公楼建设项目刚刚落实,好几起重大案子急需办结,他本人在辽宁丹东的挂职任务还没有结束……躺在病床上,王立成惴惴不安,归心似箭。在手术后第二十天,他不顾家人和医生的劝阻出院了,出院后第五天,和同事去内蒙古办理一起牵涉企业破产的案子。随后,又赴辽宁挂职锻炼……
在天峻县法院,院长办公室在三楼。从一楼到三楼,不足60个台阶,但要登上这些台阶对王立成来说,却需要付出极大努力。同事们经常看到,王立成早早走进办公楼,先是在值班室休息片刻,然后走到楼梯前,长舒几口气,手抓住扶梯缓缓上楼,楼梯拐弯处还得休息一次。上了二楼,在楼梯口的办公室休息十多分钟,再长吸一口气,向三楼发起“冲锋”……走进办公室,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放在墙角的氧气瓶。
同事们已记不清,从哪年开始,王立成的生命开始靠三只氧气瓶来维系:办公室一只,家里一只,车上一只。他们经常看到,王立成端坐在办公桌前,热情地接待着上访群众,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时不时地大把大把往嘴里送药……
煤矿老板的怨艾,24名民工的感恩一跪——是铁面法官,却又侠骨柔肠,两种角色的交替变换,演绎着王立成的精彩人生
张?是一家煤矿的负责人,因为一次铁面无私的执法,他和王立成成了朋友;也是因为一次铁面无私的执法,他和王立成差点反目成仇。
那还是在2000年,海东地区一家铁合金厂,拖欠了张?近28万元煤款,法院已作了判决,但欠款就是要不回来。最后,王立成带着法院执行局的同志前往海东,顶着种种压力,执行回一部分财产。从那以后,张?对法院干警和王立成充满了感激之情,经常去法院看望他们,逐渐成了朋友。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张?对王立成这个“朋友”抱怨不已。由于种种原因,到张?担任矿长时,煤矿累计拖欠化隆回族自治县一包工队的近8万元工资,该包工队起诉到法院,法院也作了判决。当时,张?认为自己和王立成是朋友,推迟一段时间履行义务也无妨。不料,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立成竟然带着人,在大街上扣了煤矿惟一的一辆车,“逼”着张?兑付了那些农民工的工资。
此事已过去几年了,在接受我们的采访时,张?感慨地说,“王院长这个人啊,做事太认真,但又让人不得不佩服”。
又有一群农民工来找王立成了。这是24名来自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的民工,他们跟着包工头来到天峻县盖房子,整整4个月,活干了不少,工资却一分也没拿到。情急之下,他们想起了法院,想起了人们常提起的王院长。
“一定要让这些困难群众拿回血汗钱”,王立成拍案而起。他掏出自己的钱,让工作人员给这些身无分文的民工买来矿泉水和方便面,安排他们暂时住在法院的审判厅里。随后,他和工作人员找包工头、找施工单位,找银行,直到深夜。
11小时后,民工们终于拿到了血汗钱,24条汉子热泪纵横,齐刷刷跪在了王立成面前,一个个扶起后,他们又跪在了法院大门口……
天峻是个纯牧业县,由于受地理、交通的影响,许多边远牧区信息闭塞,群众的法律意识淡薄,少有“打官司”的概念。一些涉及群众财产、婚姻、赡养的纠纷,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处理,而埋下了许多隐患。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在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后,1998年,刚刚上任的王立成做出了一项“超前”的决定:组成巡回法庭,为牧民群众送法下乡。从那时起,王立成和他的同事们在每年5月份和9月份,利用牧民们剪羊毛和转场时的人口相对集中的季节,送法下乡,集中审理群众诉讼的各类案件,配合乡镇举办法制短期培训班,以案讲法。
整整7年,他们随着巡回法庭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车,行程几万公里,踏遍了天峻的山山水水。泥泞的山路上,他们的车经常抛锚,风餐露宿成了家常便饭。送法途中,王立成的胃病时常发作,雷尼替丁、法莫替丁、胃友这些胃病常用药,成了他的“佐餐”。
但他们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有这样两个数字:1998年,法院一年受理70多件案子,那时,有些命案都可能被群众私了;2004年,法院一年受理370多起案子,这时,有些群众会因几句争吵,到法院告状,索赔精神损失费。群众在一次次的送法下乡活动中提高了法律意识,学会了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王立成赢得了民心。在职期间的两次换届选举,他都以全票当选;每次“两会”上的工作报告,都赢得高度评价。
当了近8年的法院院长,身后却留下了近8万元的债务,以法律的名义维护了千百个家庭的利益,却没能给自己的家庭创造一分多余的财富——这,就是王立成清贫的人生
冷湖镇,团结路42号,一个破旧的小院。
这曾经是王立成和妻子张淑华温馨的家。如今,这个小院里杂草丛生,里屋的墙面裂开了两指宽的缝隙,地坪也已塌陷。
自从1998年从冷湖法院调往800多公里以外的天峻后,王立成和张淑华开始了长达7年的两地生活。7年中,因工作繁忙,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年幼的儿子,全凭张淑华一人拉扯。
王立成的去世,已让张淑华悲痛欲绝。不料,所住的房子又因水管冻裂导致地基下陷,无法再住了。不得已,张淑华又强忍着失去丈夫的悲痛,独自一人在寒风中搬家……
如今,张淑华带着孩子到省上挂职去了,因为没有房子,她在冷湖的所有家当被寄存了:一部分在妹妹家;一部分在朋友家,一部分在同事家。
采访中,张淑华的妹妹张杰伤心地说,“姐姐这次真是没有家了。”
王立成是个孤儿,幼年时的艰辛生活磨炼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也造就了他追求公平正义的强烈愿望。不管是在审判员的岗位、还是当了副院长、院长,他始终保持着敬业、简朴、刻苦、清廉的本色,始终恪守着一名人民法官的操守。
在有些人眼里,法院院长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于是,经常有人请客送礼,和王立成拉关系、套近乎。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遭遇了尴尬:吃饭只喜欢面条,穿衣只穿制服,除了看书学习没有多余的嗜好。
一位在冷湖开饭馆的当事人张某,长期虐待自己的亲生儿子,1997年,又失手将孩子打死。检察院提起公诉后,张某的妻子四处活动,揣了厚厚一叠钱找到了时任冷湖法院副院长的王立成。王立成当下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在随后的庭审中,法院根据犯罪事实,将张某绳之以法。
类似的事情太多太多,有时实在顶不住当事人的纠缠和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王立成就选择了“逃避”:在天峻时,他的宿舍外面是个小院子,原本院子门上是明锁,王立成换上了暗锁,这样,来家纠缠的当事人就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家,有事只能到单位去找。
但即使是这样,仍然有当事人能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有一次,因审理一个重大案件 ,他和同事到西宁出差。当他住进招待所,刚要洗漱,有人敲门进来了。抬头一看,是一位和该案有关的当事人。这名当事人说他专门从天峻跟下来,给王院长送一份材料。说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便转身出门。王立成一想不对,什么重要的材料,非要跟到西宁来送。他打开信封一看,是一叠百元钞票。王立成一下子火了,拉开门冲那人的背影大喝一声“回来”。那人拔腿想跑,王立成奋力把信封扔了过去,“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当良知、责任、道德、正义,这些关乎人类心灵底线的名词被人们争论的时候,是什么精神,支撑着王立成的清贫人生,难道他真的不需要钱吗?
我们无意探寻答案,我们只知道王立成的身后,留下的是尚未找着工作的女儿,还在上小学的儿子,因治病欠下的8万元债务,还有一家人无尽的哀思……
深爱自己的岗位,深爱这片草原,总想为心中的至爱再多做些什么。 如今,魂归草原——王立成唱响了他的人生之歌
王立成深爱自己的岗位。1985年3月,王立成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制服,来到刚刚组建的冷湖法院工作。从那时起,他觉得有了人生的航标,人生价值有了体现方式。也从那时起,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他,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如饥似渴地充实自己。
他深知自己业务素质上的欠缺,不放过任何学习机会。上班当年,他参加了法律夜大的学习,三年的寒来暑往,他修完了21门功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随后,又参加了青海民院法律专升本的学习。
学习是清苦的。每天下班后,他匆匆吃完饭,在办公室看书到深夜两、三点。清晨六点整,他又带上多年不变的早餐——一个馒头、一小块熟牛肉,第一个来到办公室。等同事们上班时,他已生好了炉子,清扫完了办公室,坐在一边看书。
对学习是心无旁骛,对审判业务更是精益求精。几年下来,他已经是一位出色的业务尖子,工作中始终保持了“拼命三郎”的劲头。有一年冬天,他和同事陈广森、朱玉德驱车前往德令哈办案。不料,中午时分,车坏在了离大柴旦70公里的路上。情急之下,他让陈广森和朱玉德前往大柴旦报急,自己留下守车。等到晚上,陈广森和朱玉德赶回来时,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凌晨时分赶到大柴旦时,整个人都快僵硬了。早晨,他依旧挣扎着起了床,赶往德令哈参加了当天的庭审。
王立成深爱他的同事们。法官昝奇杰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和王立成的最后一次见面:去年年底,她生孩子后在西宁住院,有一天,正躺在病床上休息,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是王立成来看她了。而此时,王立成已在病危之中,每走一步路都需要别人搀扶。谈起这些,昝奇杰泪如泉涌。
就在生命的尽头,王立成挂念的依旧是他的同事们:他询问尤晓红父亲的病情,询问家属院的冷暖,劝说马俊科戒烟……同事们哽咽着说,这种大仁大义,世间能有几人做到?
一把把的泪水,一句句真情诉说,在这里我们触摸到了王立成的人格魅力,知道了他在天峻县法院全体干警心中的位置。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总觉得,王院长出差去了,他还会回到我们身边。”
王立成深爱那片草原。在天峻的8年里,他学会了大块吃手抓,大碗喝酥油茶。在那里,越来越多的群众认识了他,他们有事愿意找他讨个主意,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出主意,想办法,他已经完全融进了那片草原。
“爸爸爱你,爸爸毛病多,你不见怪,爸爸高兴”,在最后写给儿子的这些简短的语句中,王立成表达了对儿女们深深的愧疚之情。王立成病危期间,县上领导来看他,询问他家里的困难,他只字不提。妻子背着他向领导说起了女儿的就业问题。他得知后,冲着妻子写下了“怎么能这样?”几个字,妻子难过得掉下眼泪。
由于身体不好,州委领导、上级法院都征求他的意见,想把他调到气候稍好的法院工作,但此时的王立成已离不开天峻了。他婉言谢绝了领导的好意,说自己和天峻法院的干警情同手足,和天峻的群众感情笃深,不愿意离开他们。
王立成在病重时安慰妻子,出院后要病退回老家。但是,妻子张淑华清楚:他在内心深处,牵挂的永远是天峻草原,如果还有来世的话,他肯定还会托生在那片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