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要走过多少弯路,路过多少险峻,才能体会您的艰辛,理解您不服输的脾气。
父亲的笔记里字里行间是爱,是默默的责任,当我逐渐懂得把家扛在肩头,爱也镌刻在皱纹里,深刻满满。
老家屋后的油菜花又开了,只是再也看不见轮椅上父亲的身影。
“永儿,啥时回来,你爹想你了”母亲在电话中说。
原以为,还能天天象往常那样看见父亲。我说“明天就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赶回家中,父亲躺在床上,已经不省人事。
母亲坐在院子里,喃喃的说“如果这一次,你爹的病再治不好,就让他走吧。”但我分明在母亲的眼中,看出无尽的留恋,那是一生的相濡以沫。
我们兄妹几个手忙脚乱地把父亲抬上了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冀希着父亲会醒过来,至少会再给我们说上几句话。但当我们再次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中,他没能说上一句话就走了。
父亲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
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也许没有享受过父爱的缘故,父亲对我们兄妹几个格外疼爱。
他常说“我小的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学,没有知识,长大了什么也干不成,希望你们兄妹几个能好好上学,长大了能有出息,再苦再累,我和你妈也高兴。”
为了让大哥接受好的教育,父亲千方百计地找人托关系,让大哥在城里上了小学、初中。小时候,只记得每天早上还是繁星满天,大哥就骑着比他还高的二八式自行车出门上学,直到夜幕降临才回来。
其他兄妹学习一般,有的几次想中途辍学,父亲也硬是让他们上完了初中。父亲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愿意上学,就一直供你们上,学知识就这几年的事,错过了,就再也不能上学了”。
在我们兄妹中,我学习算是较好的,父亲也对我满怀期望。一路走来,我较为顺利地考入乡重点初中、县重点高中,再考入大学,直到参加工作。
记得刚考上初中,父亲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离家十余里的高庄乡中。那时学校实行寄宿制,生活条件还是比较艰苦,睡的是水泥地铺,早晚吃的是黄面稀饭,中午吃的是可以当镜子照的面条汤。每到星期日下午返校的时候,父亲就会用提篮儿装满馒头再加一罐头瓶咸菜,挂到自行车的前把上,把我送出家门口。学校每周只改善一次生活,进入初中的第一个星期,学校改善生活,中午吃包子。一个包子需付二两粮票一毛菜票。当我听说此前一个包子仅需付二两粮票五分菜票,觉得贵了。就对同学说“如果二两五分我就吃两个包子,如果二两一毛我就一个也不吃”,结果那天中午我没有吃包子,随便地吃了从家里拿的馒头。回家后,同村的同学给父亲说了。父亲说“该吃就吃吧,别节省,正长身体的时候,再难也要供你上学,”。
在安阳县二中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经常赶着马车到离家三四十里地的白璧镇粮站存小麦,给我换粮票。在上高三的时候,可能由于学习紧张的缘故吧,长期失眠,不得已休了学。回到家中,父母看着我,很长时间,相对无言,也许他们盼望着家中能出一个大学生的愿望就此幻灭,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心中是怎样的失望?而我也觉得自己的求学生涯可能就此结束,今后的路怎样走也很迷茫。但父亲母亲也没有安慰我,只是默默地陪着我,到处求医问药。在父母的照料下,我的健康状况渐渐好转,几个月后终于又回到了学校,第二年,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考上了河南省政法学院。
大哥开着摩托车带着我到县教育局拿回录取通知书,父亲看了,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和母亲一块儿到城里,找了一家裁缝店,给我订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双皮鞋,那是我第一次穿西装和皮鞋。“马上就是大学生了,穿的得像个样子”,父亲说。
开学了,父亲把我送到火车站,当火车缓缓驶离,我向站在月台上的父亲挥手,不经意间看到他眼中闪着泪光,毕竟这是他的小儿子第一次远离家门。
在政法学院学习期间,当时家中还没有电话,主要通信方式就是写信,父亲在信中老是叮嘱“要好好学习,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在学习书本知识的同时,多学点社会知识,长大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没有钱花了给家来信。”而我也注意节俭,为了省钱,除了放暑假、寒假回家外,学期中间从来都不回家。一次寒假回家,下火车后天已晚,没有了公交车,舍不得打的,就背着行李,徒步走了近二十里地回家。回到家,父亲对我说“没有公交车,你不能打个的?到家了,从家拿钱付打的费”。
盼望着,盼望着,早日完成学业,早日参加工作,不让父亲再为我受苦受累。
毕业了,我在家等待分配。期间,我县北郭乡的两个高中同学约我去玩,给父亲打个招呼我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出去的第三天,父亲坐着姑父的摩托车竟然找到了同学家。我很惊诧,七八十里的路,不知是怎么找上门来的?父亲说“听说这两天县里召开大中专学生招聘会,怕你耽搁了,就找到邻村你的一个高中同学,从那里得知了你的大致位置,又拿着你高中毕业同学合影的照片到北郭乡,向村民打听是否认得照片中的同学,结果碰巧了,一打听,一位村民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同学,就把我领到了这里。”
后来,我分配到安阳县法院。上班第一天,父亲教导我“一定要干好工作,别怕吃苦,别怕吃亏,做人要厚道,和同事搞好关系,千万别把工作掉地上,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参加工作二十五年来,我一直牢记父亲的教诲,踏踏实实,尽其所能地干好本职工作,很少请事假,公休假也很少休,加班加点是常事。而不管家中再忙,父亲也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回家帮忙干农活儿。即使在父亲得病后的一年多里,不论是他住院治疗期间还是在家恢复期间,我都很少请假,直到父亲去世办理后事,我才休了一次公休假。
(二)
父亲兄妹多,家里穷,粮食不够吃,而他又是老大,十四岁的时候,就到善应镇小南海修水库。虽然艰苦,但偶尔能吃上白馍,他舍不得吃完,留下的馍切成片晒干,回家的时候分给弟弟妹妹。
有了我们兄妹五个,父母更辛苦。没有住的,父亲向舅舅等亲戚东借西凑了几百元,置买了本村一家姓张的老宅,翻盖了五间砖坯房,这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家里地多,劳力又少。每当夏季麦收的时候,白天,父亲和母亲就整日的弯着腰在炎炎烈日下用镰刀割麦子,汗流浃背。晚上,整夜的在打麦场打麦子,打麦机轰隆隆的响声震得耳朵疼,父亲母亲就那样一把麦子一把麦子往打麦机里递,我们兄弟几个也会帮着干点装麦子、扬麦子等力所能及的活,直到那像小山一样的麦垛越来越小最后没有。每当秋季收玉米的时候,父亲都是第一个拿起镰刀,把一排排的玉米苗整整齐齐放倒,然后我们或坐或蹲的在地里掰玉米,一忙就是近一个月。直到把地犁了、耙了,把麦子种了,这才能有个闲空儿。为了提高收入,家中还种棉花,又是打花瓣,又是打农药,有好几次,父亲母亲为棉花打农药,一上午打了十几管子药,中午吃饭时,竟然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棉花开了又要摘棉花、晒棉花,等棉花都晒好了,父亲和母亲就拉着家中的小排子车满满地装上棉花赶到十里以外的棉站去卖棉花,卖棉花的人真多、排的队真长,绵延几里地,于是就整天的排队等。等卖过棉花后,父亲都会给我们买点零食,那种感觉,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幸福。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就这样父亲、母亲辛勤的劳作着,为了我们兄妹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
渐渐的,我们兄妹都长大了,而父母也越来越老了。前些年,父亲说,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了,在一次干农活时,不小心被拌倒,把膝盖骨跌碎了,只好住院做了手术。等恢复好了,依然下地劳作。
后来村里的地被征用了,但父亲依然闲不住,就把房前屋后的空闲地利用起来种蔬菜,蔬菜长好了,就骑着三轮车给我们兄弟几个挨家儿送菜,直到父亲得病。
(三)
父亲小学没有上完,但好学,在农闲之余,自己学写字、学珠算、学音乐、学天文、学地理。虽说都不甚精通,但样样都懂得些。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隶体的硬笔字、毛笔字堪比字帖。那是在大哥上小学时,他每天早晨给大哥做过早饭后,利用早起的时间,照着报纸上的字练的。而我受父亲的影响,从小也开始练习书法。每逢过年,邻居就把红纸放到我家,让父亲写春联,父亲都来者不拒。而我也跟着写春联,有时还带着毛笔和墨汁到邻村的亲戚家写。由于写的字好,不论在上学期间还是参加工作后,我都受益匪浅,在单位负责办黑板报、写标语,每当听到同事们夸我写的字好时,心里感觉美滋滋的。
父亲爱好天文地理,好研究星座、太阳黑子、气候等问题,也好给我们讲。小的时候,给我们买了《十万个为什么》。每当夏季天热的时候,一家人就在房顶上睡,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就会指着天空,给我们讲这个是北斗星、那个是牵牛星、那个是织女星,顺便讲一下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为了弄清太阳黑子的问题,他还给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写信求教,而紫金山天文台也认真地给他回信解释了太阳黑子的成因和相关知识。他还教我们背《二十四节气歌》,说干农活不懂节气是不行的,象“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等这样的气候谚语至今我还记得。
父亲爱好音乐,他小的时候,伯父给了他一把二胡,他就买了简谱,自学拉二胡。后来侄女、侄儿在市里的音乐培训班学习弹钢琴、拉二胡,年逾花甲的他总是骑着自行车送他们,然后坐到最后一排,跟着侄女、侄儿一起认真听老师讲,竟然学会了五线谱。村里的秧歌队,他是指挥,每年春节村里的秧歌队表演时,都少不了他。村里的民间鼓乐队,他是鼓手,谁家办喜事,都会让他去敲鼓。他爱好戏曲,三里五村唱大戏,都会去看,回来就教我们。受父亲的影响,我们兄弟几个都会敲鼓,也都爱听戏,象《包青天》、《卖苗郎》、《花木兰》这样的经典豫剧,现在我还能唱上几段。上高一时,班里办联欢晚会,我还唱了一段《谁说女子不如男》。前些年,二哥都快五十的人了,报了板胡学习班,师从安阳板胡名家敦老师,父亲病重期间,二哥还邀请敦老师和戏迷到家中给他拉弦唱戏。
父亲善良,遇事不与人争。凡是村里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去帮忙,或者当总管、或者记账、或者干杂活儿,有时喝多了酒,还会乘兴拉上几段二胡,唱上几句戏。
父亲去世后,我的表哥,平时也爱舞文弄墨,写了一首诗纪念他:“白发苍苍如霜染,吹拉弹唱作笑谈,饭前轻抚一琴弦,酒后戏曲舞台间,田园风采光无限,丰衣足食供孙男,耕读传家勤且俭,子孝孙贤代代传”,诗文虽浅显,但也是父亲的真实写照。
(四)
2018年秋天,法院基本解决执行难已经进入攻坚阶段。十月底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单位加班。晚上十点左右,大哥打来电话,说父亲在家昏厥在地啥也不知道了,让我立即赶到市人民医院。经诊断为脑部大面积梗塞,必须立即做手术,当天晚上,做了微创手术,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约二十天后,转入普通病房。
住院期间,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照顾父亲。父亲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从不在我们面前显示痛苦的表情。只是偶尔也会木然地望着窗外,默默地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么?”他积极配合医生做康复活动,慢慢的父亲能够下地走路了。
过了三个多月,父亲出院了。为了让父亲尽早康复,我们兄妹在家院里专门安装了钢管护栏,以便让父亲双手扶着在里面锻炼,经过锻炼,父亲能在我们的看护下走上几百米了,而我们也看到了父亲康复的希望。
就在父亲快能独立走路的时候,接连的两次病情复发,两次住院治疗,使他的病开始每况愈下,渐渐的不能走路了,渐渐的连站立都困难了。
2020年的春节,又如期而至了。除夕夜,家里的小朋友们为爷爷准备了自编自导的联欢晚会,小朋友们唱歌,父亲很高兴,还配合着敲梆子。晚上,我在家照顾父亲,陪他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春节那天下午,我陪着父亲在村委会大门口坐了许久,父亲看着我,嘟囔着说“等我好了,我还要去种菜,还给你们兄弟几个送菜”。
大年初二,我去单位值班。晚上,二哥打来电话,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村里封村,禁止外人出入,父亲暂时由在村里居住的三哥和妹妹照顾,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要回老家了。
突然有一天,也许在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父亲对母亲说,好久没见永儿了,于是母亲给我打了电话。
(五)
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妹几个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一本笔记本上,父亲清清楚楚地记着我上初中的日期、上高中的日期、拿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期、到法院上班的日期,甚至还保存着我高考报考的志愿,以及我们兄妹几个的其他成长经历,他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子女的一点点进步。
我们兄妹几个也都靠着各自的努力,长大后有了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儿媳们也都顾大局识大体,从来没有给父母拌过嘴,一大家子和和睦睦。晚一辈儿的孩子们也都学习勤奋,有的上了本科,有的上了研究生。
而我一步步的从书记员走上基层法院领导岗位,期间也获得了许多荣誉,还被最高人民法院、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授予“全国法院基本解决执行难先进个人”荣誉称号。如果父亲在天有灵,或许会感到些许欣慰。
(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手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
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记得还是六岁的时候,父亲带我一块儿去北京,在一个公园里,我只顾跑着玩,回头一看,找不到父亲了,吓得哭起来,后来发现父亲就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我。而今,我真的找不到父亲了,但我知道,父亲也一定在世界的另一边默默地看着我。
老家屋后的油菜花又开了,宛如父亲慈祥的笑容,他勤劳、善良、坚毅的品格将永远激励着我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奋力前行、永不退缩!
作者单位:河南省安阳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