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人陆游曾这样吟唱:“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可见潇湘的神力。而古城零陵的东山更是屹立在潇湘大地上一个让人心旌摇曳的历史文化盆景。
东山亦称高山,高山原本是一座寺庙的名称,现在是一处地名,位于永州市零陵区潇水以东,南起碧云池,群玉书院所在南麓,北迄转角楼所在鹞子岭北端,横亘三五里。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文明悠远。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词汇,但我想,风流、哲学是属于东山的。
风流、哲学是一种隐隐然的气象,从每一扇庙窗溢出,从每一道雕纹溢出,从石碑上的每一个字溢出。世事变迁,岁月轮回,东山不再有格局完整的遗留,但每一项遗留都是时间和空间的安详对视,都是风流和哲学的经典演绎。
和朋友约好叩访东山,第二天一大早,朋友打来电话说,正下着雨呢,还要去吗?我很坚定地答道,当然要去,下雨更好,云雾漫漫,烟雨空蒙,正是读东山这本书的好时候。
是的,东山是一本书:深沉、内向、稳重、静穆。要读懂这本书,得拥有一份随意而严肃的心态。光有随意,看到的只是景;光有严肃,看到的便只是史。我和朋友都是方向感不强的人,预先也没有路线,只随性情所致,走到哪看到哪,读到哪。 从零陵楼拾阶而上,便进了东山。山上古木苍天,鸟语花香。沾湿的风和丰沛的雨,让东山怀着一种温润而古朴的情调,保持着安详、怡然和清淡。置身于东山上,似乎有一种“心凝形释,与万化合冥”的感受。
我们来到东山北端鹞子岭转角楼旧址。转角楼亦称镇永楼,为明嘉靖乙己年永州府彭世济创建。据记载,楼为砖石木结构,四面有卷门,楼下有玉皇阁,元帝殿及道院。永州人俗称“永州有个转角楼,半节砌在天里头”,此话在当时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可见其名声盛矣。然而沧海桑田,这里的辉煌早已随岁月一道远去。但凭着残留下来的古砖高台,依然可以想象很多很多以前,转角楼鸟瞰着四周缓缓起伏的树林,幽静的古城,如梦,如烟。有人说转角楼是一个炮台,也有人说是一个眺远台。无论是炮台还是眺远台,我想它都和战争脱不了关系。如此,这里便肯定有传奇和英雄。想到这,我们心里顿时多了份庄严与静穆。我们用手抚摸古砖,用心祭奠那一段有英雄的历史。
雨下得有点大,我对朋友说,咱们趁雨下得大,去怀素前辈的绿天庵体会一下“雨打芭蕉”的情境。
绿天庵是唐代僧人怀素出家练字种焦处。怀素是一位狂僧,又是一个酒徒,更是一名出色的书法家。怀素因家境贫寒,在绿天庵旁种芭蕉,以蕉叶代纸练字。他把写秃的笔埋在庵后,成为“笔冢”,其旁有“砚泉”及洗笔砚的“墨池”。
怀素颇好书法。在禅房,人们很少看到怀素“用功”,很少听到他的念佛声,但经常可以看到他洗墨的身影,怀素也好喝酒,饮酒达到“一日九醉”的程度。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在饮酒、狂醉的状态下,怀素的草书也达到了“狂”态:行云流水、无羁无绊,如春江水满的潇湘,一泻千里,奔腾逝去。怀素在他所处的时代,高傲,从心所欲而又偏执,但他却用挥洒自如的手笔让达官贵人瞠目结舌,让历史记住了酒肉穿肠的僧人狂草大师。难怪李白曾赞叹:“草书天下称独步。”
在醉僧楼前,朋友呆看了半晌,便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在询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仿建筑。
是啊,为什么只有仿建筑?不是有正殿、斋房、游廊、种蕉亭、学书亭、醉僧楼、书禅精舍等古建筑的吗?面对朋友失望的目光,我一时慌了神,但随即我又似乎从余秋雨先生的话里找到了安慰。“现代社会发展注定会删削历史,这无可奈何。”好在尚未删尽,至少千字碑还在呀。或许现代人对于毁尽的建筑也只能用重建仿建来祭奠远去的历史了。于是便有了绿天庵一带依山融古建筑和园林风格于一体的怀素园。园内修建了醉僧楼,种蕉厅、求学亭、书禅经舍、公园湖、牌楼及竹长廊,石级踏阶、水榭湖心亭及曲桥、怀素像等。 僧人已远去,只是蕉叶依旧飒飒风姿。绿波浮动,染绿天空。“雨打芭蕉”,这是历史留下的风景。
雨停了,我们来到法华寺。此寺唐宋以来一直是永州土民进香求佛之地,也是登临揽胜之处。传闻先前寺内和尚每天敬佛念经,灯火辉煌击鼓鸣钟,声闻全城,有“山寺晚钟”之称。然而,真正积淀历史文化底蕴的还是唐朝柳宗元在这里居住、筑亭及作文赋诗。
灵秀之地发生的一切似乎总与时代的风云,历史的坎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公元805年冬天的一个黄昏,因永贞革新失败而被逐的柳宗元逆江而上,悄然来到永州赴任永州司马。初到永州的柳宗元居住在城内千秋岭龙兴寺,然而龙兴寺的四次自然火灾,把他燃到了东山法华寺。他筹资在东山之巅修建了西亭,并与元克己等人对酒当歌。在那个满是世俗险恶的尘世间,他找到了一个能放松疲惫身心的地方,找到了与不可触摸的命运的共鸣,也找到了创作的灵感。在这里,他写下了《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构法华寺西亭》《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法华寺夜饮》等诗文。被贬十年,正是柳宗元的文化思想最成熟的时期。中国文化史摇篮有了他的篇什,华夏文学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构建。
柳宗元贬居法华寺,是东山之大幸,是东山的无尚荣光。一座山深藏如此寺庙,可见是座信仰山,是座文化山。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东山承载了柳子的寂寞和历史的厚重。
走出法华寺,太阳出来了。是的,太阳每天都会从东山上升起。当年柳宗元一定感觉到了太阳带给世界的新希望,当他听到法华寺悠远绵长的钟声,他的心该是宁静的吧。
法华寺有个邻居便是武庙。武庙又名关圣庙,是祭祀关圣大帝关云长的寺庙。其建筑造型宏伟,富有民族艺术风格。因武庙正在修整中,不宜入庙观看,我们只好远远与它打个招呼。朋友笑说,这又是历史的祭奠。我说,也是一段文化苦旅。
人们常说文武不同山,但东山却是个例外,或者说是奇遇,文庙和武庙居然聚会于东山区。
文庙原名为“零陵县文庙”,又名“县学宫”、“先师庙”、“孔子庙”、“圣庙”等。当时它是县的最高学府,封建社会每年在这里举行岁试和科试。岁度俗称考秀才,科试是选送优等生参加省府举行仪式的会试。可见这是一个文化的古老载体。文庙建筑规模庞大,气势雄伟。大成殿,彩绘斗拱,疏朗雄大,歇山重檐,翼角高翘。殿前檐下有四根石柱。其中两根为汉白玉柱,雕刻着蟠龙,龙身矫健,对向回舞盘旋;两根青石柱雕刻着飞凤。殿前后阶有石狮、石象各一对,雕琢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大成殿内汉白玉雕刻的大型孔子像更是彰显了文化的神韵,我想任何一个驻足像前的人都会心生一种对文化的虔诚吧。古时的永州虽是蛮荒之地,但文化教育却自有它的辉煌,文庙便是证明。人们将文庙建得如此堂皇,可见对文化的心是虔诚的。也正是那一份源于文化的虔诚,蛮荒之地一步一步走向了文明。 告别文庙,天又下起了雨。时晴时雨,山城的春天变化无常。我不禁想起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的诗《东山》“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阳。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如今的东山春天是不见雪的,也就没有了晴后雪的景致,但我想雨后晴一定可以验证南宋理学家张栻对东山的称赞:山色如洗。
打伞来到了东城门。这里看似相隔不远的两座城门,其实应该有三座。仔细看,有两座城门是紧挨在一起的,很有可能是不同朝代所建。由于地势的变化,城门已逝去了当年的宏伟,但厚重还在。古老的城砖裂迹斑斑,且爬满了青苔,散发着恍若隔世的气息。而岁月的痕迹似乎在告诉世人,曾经它担负着守城重任。岁月如梭,枪战时代已经过去,眼前的城门依稀可以在我们脑海里呈现马背上的风采,兵刃交接的壮观。
余秋雨说,智慧和欲望既带来了市嚣又带来了战尘,最终在一次次毁灭和复兴的轮回中带出的,却是平静。
城门旁有几栋木砖瓦结构的民宅,住着喜欢安静的老人。他们整日的空闲,拉拉二胡,侍弄几盆花,下几盘旗,画几幅画,以此打发时间。结束了壮年的奔波,夜里他们会不会梦见自己像电影里一样,策马驰过城门,奔赴硝烟,一展风流?或者他们会不会梦见英雄依稀的背影,还有英雄的女人和孩子?远去的铁马金戈承转了琴棋书画,这是传奇! 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青石小巷上,顿生一份着魔般的感动:在雨水和粘湿的风里,没有人慌乱与措手不及,即使没带伞,一切依旧安然坦然,不急不缓。
我喋喋不休地讲述东山的沉静与隐忍。或许正是那一种宁谧豁达使它有能力藏龙卧虎,成就风流,亦能够承载历史的厚重与信仰的虔诚。也正因为它前世的底气十足,便有了今生异灵宽弘的精神憩园,让世人获得安然自在的慰藉。世界无常,天地恒昌,它固守着它的哲学,不舍昼夜。 一缕清风,一片悠云,一份随意,感受它的风姿绰绰;一杯香茗,一窗碎月,一份虔诚,细读它的悠悠历史。
它不习惯车马之喧,只望懂它的人探访一番。它知道自己的纯粹,不必上演世俗的光灿熠熠,却有资格骄傲。
作者单位:湖南省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