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是声光电的舞台，一如我除夕的值守一般精准。三位黑暗中的舞者狂躁而杂乱地与夜色融合，把传承了几千年的节日装扮得含混不清。夜色失去了本来面目。暧昧的夜幕中，我在厮守了三年的一方桌前静下心来，嚼几片残缺的记忆，与时空推杯把盏，奠我逝去的铭心。却发现身心俱静的时候， 也是最为疲惫的时候。

　　上世纪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带着好奇与探秘的心理，怀揣一生的憧憬与希望，我转行踏进了神圣的法律殿堂。初到岗位，一切都是从零起步。钢笔是不能释手的工具，听写则是行业的基本功。久而久之，通过翻阅一宗宗自己或同事用钢笔铸就的案卷，发现一寸土，一尺墙，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诉讼的来由。日复一日，看多了蝇头微利无关痛痒之争，熟悉了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操作流程，枯燥无味的记录让我厌烦不已。那时望着前辈在如影随形般的诉求者面前的庄重与权威，望着多年积怨一朝化解者感激涕零的身影，心里暗暗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前辈般判冤决狱，做一回名符其实的裁判者。为了把心中不曾示人的梦变为现实，我用钢笔把来访者的琐屑重述了六年，走遍了单位所有的派出法庭。冬日难以行进的乡村雪路，新修法庭寒冷与潮湿的洗礼，一日三餐无处着落的郁闷，无可奈何时打家劫舍般的执行，曾让我把进院时的愿望数落得遍体鳞伤一无是处。那几年恰逢妻病重，是一生中最为暗淡的时光了。

　　而立之年，自己如愿以偿，终于可以敲响国徽下那一记庄严的声音。纷至沓来的邻里之争，我是他非的夫妻口角，一推再推的债务恩怨，踌躇满志的我都不曾注目，以为琐碎与繁乱中无需神圣的天平来衡量功过是非。端坐于特设的高高席位，审视着两方忐忑不安充满期望的目光，执掌着孰是孰非的特权，飘飘然忘乎所以。直到有一天，心浮气盛被翁婿间的一纸轻伤击得落花流水，才知道人间烟火也需这一神圣的职业守护，昔日的不屑一顾顿时化为乌有。幸而丢盔弃甲之际，得遇黄姓前辈指点迷津才化险为夷。碰壁后的沮丧，让我深深理解了前辈们嘴边常挂的“刀尖上的舞者”的真正含意，意识到对法条律令的灵活运用才是这个职业的灵魂，是需要每个执业者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生的最高目标，也是自己从事这一职业最为基本的行为准则。那时起，也才知自己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打磨谨慎与缜密，需要用置身事外精雕细琢的态度去考量法与情，需要用宠辱不惊铁肩担责的勇气面对成功与风险。

　　跌跌撞撞中的我一路蹒跚，而今已是不惑之年。逝去的年华给曾经的梦披上了一层浓重而世故的沧桑。尘世几番风云变幻，新的纷争潮水般涌向了自己当初选择的行业。坚守的同仁一馈十起，有家难回成为常态。快速发展的法治思想熏陶过的来访者对司法过程的要求，远远高于司法过程本身所能达到的水准。穷日落月不堪重负的状态中，不解者的嘲讽与谩骂不绝于耳，其间还不乏亲友的额外馈赠。曾遇一养殖户因政府扶持资金断裂，无力支付民工劳务费三万余元。一年多的时间里，养殖户把上诉申诉异议拖延运用得得心应手无孔不入，而五位民工锲而不舍上下求索，所到之处无不信访。无奈之下，我苦劝养殖户用尚不能出栏的生猪折价抵偿了劳务费。此后两方虽归宁静，但于我心里却时时隐痛。因养殖户的间接损失远非那点劳务费可比，且当时就有关门的风险。我不知道那养殖户是否渡过了难关，但此后的执业让我多了些许工作之外的思考。所幸运的是，我经历的一切都成为了自己宝贵的精神财富，压力重重之下尚能勉强支撑。从事这一职业二十余年后，我知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成功，需要在执业生涯中用毅力与热情假以时日精心锻打。“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的结果，需要执业者每时每刻心智体高度完美的结合。

　　觥筹交错间，倏然三十年。回首来路，无怨无悔。时空不语，我亦无言。藏在寂寞的深处，听凭繁花唱响三千，我依然明白，选择了这条路，即便卑微到尘埃，俯仰于尊贵，逶迤于势利，也该矢志不渝，不可退却。自信胸中丘壑光风霁月，泥泞跋涉终留一路芳华。

　　曾经的刻骨铭心，已然云淡风轻。心头块垒眉间计，从今尽付韶华。今夜，且与自己孤独而灿烂的心笑看过往，喜品清茗……街上总有明亮的灯，指引我走向神往的幸福所在。

　　2019年除夕

　　作者单位：甘肃省陇西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