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这个时节，到了夜晚，大人们最喜欢到大街纳凉。

　　邻里乡亲，吃罢晚饭，掩上房门，拎着矮木凳、大马扎慢悠悠从家里走出来。那时，大街上几乎没有汽车，路边也没有灯，但大人们散坐着大街上，反倒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一句、我一句、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一聊。手中的大蒲扇摇啊摇的，摇来凉爽的晚风，驱走喧扰的蚊虫……大街，是一条大体平整的土路。从村西头一路笔直向东，途经我家屋后，再从我家东邻——村小学的西外墙处拐个弯，一路往东延伸至进城的大马路。

　　那时大街的南北两侧各有一道可及成年人膝盖的沟渠，连接着村外田间地头的方塘河湾。这是村里专门挖建以雨天“跑水”用的。夏天，村里降水多，这些水汇聚到一起，顺着地势淌进沟渠，一路浩浩荡荡奔向村外围的那条大河。有时，暴雨接连下了几天还不肯停歇，村外的方塘溢出水了，村内沟渠里的水也渐渐漫过了路面，我跟大人们光脚下到沟渠“疏通”，把里面的土坷垃、草绊子捞到一边，保持水流畅通。干完活，要是高兴，我还能逮到几只正慌张刨水的小虾和几尾窜来窜去的小鱼儿呐。

　　沟渠外围到民居大约还有十来步宽，有些人家不爱收拾，干脆荒着，致使他们的屋后杂草横生。那些草又高又壮，都快够着家门房顶了！这些荒弃的地方，对村里的孩子来讲，永远都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感。我自个儿倒是不大敢去的，有一回，我和大姐曾亲眼看见一条滑溜溜的小花蛇吐着红信子大摇大摆地从大街南边游到北边去哩。

　　我爸爱种花，时刻不愿意闲着，他把屋后收拾得像家中院子一样井井有条。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些碎石破砖，用这些别人丢掉的下脚料，顺着沟渠码了一个浅浅的小花坛。里面栽了鸡冠、玉簪、月季、夹竹桃……这些花周围呢？我爸还给覆上一层细细绒绒的草坪。

　　有一天，我在小草坪里捉蚱蜢玩得正欢，突然给吓了一跳：我脚下有一只小刺猬团成一个小球趴在草坪上，一动不动。我疑心它已经死了。待我弯下腰仔细一瞧，这只圆滚滚的小肉球在微微而有节律地起伏！这小家伙，真是机智又可爱！我蹑手蹑脚走出小草坪，期待着它赶紧把我忘掉：说不定，这只调皮鬼一时贪玩迷了路，它的家人还在等它呢！

　　那时我才刚记事，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家里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永远是两个固定的频道。到了晚上，孩子们也愿意跟着大人们上街，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乐趣远比电视精彩很多。捉迷藏是永远不过时的游戏，孩子们你追我赶，玩闹嬉戏。有时实在寻不着了，邻家大伯使一个眼神，大婶开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孩子们很快就能心领神会，也往往会收获更大的乐趣。

　　虫鸣、花香、青草的芬芳，大人们轻声聊天的声浪，孩子们欢声笑语的追逐，似乎在应和着一个夏夜的宁谧与温馨。孩子们玩累了，汗腻腻地躺在父母的怀里，眯着眼睛听大人们讲。我也玩累了，背靠母亲，坐在她前面的马扎上。母亲手里的扇子摇啊摇，我身上跟着慢慢丝丝凉凉起来……大人们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

　　漫天的星子，在青黑色的夜空中悄悄闪烁、发光——“嘘！”有孩子睡啦，我们不要打扰她。

　　这几年，在外地求学、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老家年迈的父母、邻家的大伯大婶，甚至房前房后的一砖一石都成了我心头的牵挂。

　　前几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村里的大街早已扩成了水泥路，大街两侧的沟渠早已不见了，屋后的小花坛也没有了，沿街两侧的新楼房建设得整齐而漂亮。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辆汽车。外地来批发特色农产品的大卡车、大货车还没进村就把喇叭按得震天价响。大街上，村民们按着商定的价格将货物发给商贩，据说，这些货物商家还要统一包装，销往海外。我开车带父亲到村西头转了一圈，只见成片金黄的麦浪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沸腾，一根根饱满的麦穗似乎在诉说着又一个即将到来的丰收景象。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刚三岁的小外甥拿着我单位新发的手机，对着照相机摆了半天POSE，玩腻了，又趁家长不注意，很熟练地打开我的微信，点开领导的头像，和视频里的小爷爷一本正经地聊聊天。我自己从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纳闷的是，大街上再也没有人出来纳凉了——新一代的孩子有更多的乐趣。而上一代人呢？有的搬到城里照顾二宝去了；有的从屋里开着空调玩电脑，不愿意出来了；还有的呢，却是老得走不动了。

　　作者单位：山东省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