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过后，路上的车子和行人明显多了起来。一股寒流从北方呼啸而来，在几天之内就给这个南方城市披上了银装素裹。黄昏时分，道路两旁灯杆上的大红灯笼亮了，树枝上的冰凌变得更加晶莹剔透。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儿时在雪地里随着龙灯欢呼雀跃的情景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家乡是江南典型的鱼米之乡。一条大河从村旁蜿蜒而过，河岸两边是青砖灰瓦的村庄和一望无际的稻田。晚稻收割完以后，勤劳的村民又在田里撒下了红花草的种子。在最寒冷的冬天，红花草从地里钻出来，田野里顿时变得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进入腊月，村民们开始了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光。妇女们开始赶集置办年货，带孩子添新衣买新鞋。老村长却更加忙碌起来，为了一年一度的舞龙灯活动，他要忙上一个多月。

　　舞龙灯是老家正月里最隆重的活动。听老村长说，可能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们这边的龙灯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竹条弯成圆形，然后一节一节串联起来，做成龙的骨架，每一节骨架上插一根大红蜡烛，外面再用红绸布包裹严实，长度在30至50米之间，每一节下面用一根木棍支撑，舞动时可以上下、左右、前后多个方向进行活动，我们叫它“软龙灯”；另一种是用村民家里常用的板凳串联起来，构成龙的骨架，每一条板凳上插一个红色的长条形灯笼，长度一般在100米以上，有的甚至长达数百米，龙灯移动时，每条板凳由一个人扛着，由于这种龙灯较为“笨拙”，只能作简单的转弯动作，我们叫它“硬龙灯”。

　　我们村子擅长的是“软龙灯”。腊月一到，老村长就张罗开了。先是组织好人马，将做龙骨、包龙身、装龙尾、接龙头、敲锣鼓、收钱记账等各项工作（龙灯到了村民家里都要给红包的）进行分工。全部分好工以后，大家就分头开始行动。在村子的晒谷场上，开始制作龙身。竹子是现成的，直接到村旁竹林里面去砍几根毛竹就行。破竹条是一个技术活，好在村里正好有一个篾匠，一会儿工夫，几根毛竹就变成了一堆青色的竹条。旁边的锣鼓队也开始排练了，先是一阵咚咚的鼓声，接着锣儿、磬儿依次有节奏的响起来。我正和小伙伴在门口踢毽子，听到锣鼓声就一齐飞奔过去，边跑边喊：“看龙灯啰！”制作龙灯的最后一步是接龙头。龙头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也是竹子做的架子，不过外面用用彩纸做了龙角、龙须等，看上去五彩斑斓、栩栩如生。按照惯例，大年初一晚上，龙灯要先到本村挨家挨户拜年，然后依次到附近村庄拜年，一直持续到元宵节。

　　大年初一终于到了。傍晚时分，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家家户户的红灯笼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好像一条长长的“软龙灯”。我草草吃完晚饭，就赶到晒谷场去看龙灯。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小伙伴，只是大人们还在吃饭，龙灯还静静的立在一旁，我们不时往老村长家张望。舞龙灯的大人们终于出来了。他们个个满面红光，来到龙灯旁，把外套一脱，撸起袖子，双手紧紧攥住龙灯下面的木棍，露出强壮有力的肌肉。老村长在一旁不停地指挥，蜡烛点起来了，锣鼓声响起来了，他们先在空地上来回演练了几回。老村长看着差不多了，拉长了声音说：“起——”。顿时锣鼓震天，龙灯快速向前扭动着，奔村头第一户人家去了。我们紧紧跟在龙灯后面奔跑，大人们踩碎的冰雪飞溅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我们全然不顾。迎着爆竹的硝烟，龙灯进入了第一户人家的厅堂，在里面上下翻飞、左右扭动。见龙头高高昂起，龙嘴一张一合，龙眼炯炯有神，龙尾不停摆动，我们在一旁拍手欢呼。龙灯挨家挨户地走着，我们就一路跟随。龙灯要出村了，我们仍然在后面奔跑。老村长一把拦住我们，严厉地说：“天气这么冷，外面天黑路又远，你们不准再跟着！不然，明天都不准看龙灯了！”我们都很怕他，只好悻悻地回家了。

　　母亲在家门口已经等了半夜，见我回来，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把我拉进屋里。我脱下衣服鞋子，一头钻进了温暖的被窝。母亲在一旁嗔怪:“脸脚都没有洗就睡，这孩子！鞋子也湿了。咦，新衣服怎么烧了一个洞？衣服破了不要紧，千万别把眼睛伤了。”我一声不吭，用被子蒙着头，假装睡着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城里工作。最近几年春节回家，发现村子里竟然非常冷清，偶尔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马路边打牌聊天，再也听不到龙灯拜年时震天的鞭炮声和孩子们奔跑时的欢笑声。我边往炉膛里添柴边问正在和面的母亲:“妈，怎么现在没有龙灯了？”“前几年就没有了。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平时都在外面打工，过年就算回来了，也是躲在屋里上网玩手机，老人家又没有那个力气，龙灯哪里舞得起来呢？”母亲停下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年元旦，我回家小住。母亲见到我高兴地说：“今年过年你一定要在家里多住几天，村里又要舞龙灯了！”见我一脸茫然，母亲接着说：“中央现在好重视传统的东西了，村里也接到了上面的通知，龙灯今年一定要搞起来，听说上面还会拨些钱下来。”见我仍是半信半疑，母亲拉着我来到村里的文化活动中心。这是一幢三层小楼，外墙面镶嵌了银灰色的大理石，显得十分大气。母亲笑着说：“你还记得这里吧？”我挠了挠头：“这里原来是村里的仓库吧”。“是啊，你小时候还在这里上幼儿园呢”，母亲说着，我们已经走进了活动中心大厅。大厅有七八米高，非常宽敞，大厅中央赫然立着一条巨大的“软龙灯”，足足有50米长，十分抢眼。我跑上前去，轻轻抚摸着龙身上光滑的红绸。

　　“你小时候最喜欢看龙灯了，今年春节要回家多住几天哦！”母亲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必须的”，我对母亲扮了一个鬼脸。

作者单位：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