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长大的。镇子里有座礼堂，紧邻学校，靠河湾上头，镇上的房屋就数它高大、宏伟、庄严。三角形的屋顶，上面流光异彩，点缀得很别致，居中，浮雕似的镶嵌着一颗硕大、血红的五角星。在五角星两端，匀称地漆上几道长短不一的黄线条，远远眺望，金光闪闪，有点象初升的太阳。这是仿苏建筑，大跃进年代修建的。礼堂前边，一个马蹄形的大台阶上面盖了间门楼，样式跟亭子似的。既便是门楼，也比普通老百姓的房屋还要高。平时，这里除了开会，节日的时候表演文艺节目以外，基本成了公社电影队放映电影的场所。

　　小镇还没安上电灯，家家户户使用煤油灯来照明。到了晚上，街面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阒无声息，小镇仿佛已溶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浓的夜色之中了。只有礼堂这里常演电影，因而熙熙攘攘，灯火通明，这才让人觉着小镇尚有些生气。

　　那时节，人们的生活很单调，晚上除了下棋、玩玩扑克牌以外，没有多少娱乐活动可供消遣、休闲，只能看看电影。只要演电影，礼堂这儿总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镇上的人，乡村的人，不论远近，纷纷云集到这里。如果电影演新片，路途再崎岖、再遥远，十村八寨的群众也会披星戴月，跋山涉水，蜂涌而至。可以这么说，电影几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唯一喜好。

　　遗憾的是，偌大一个国家每年新投拍的电影寥寥无几，用不着细想，掰着手指也能一部一部整算下来。由于闭关锁国，国外进口的影片更是凤毛麟角，少得可怜；偶尔有一、二部，那也是报纸广播整天吹嘘的和我们国家称兄道弟好得不得了的那几个弹丸小国进口来的。因而一部电影一年下来，电影队总要重三倒四，没完没了反复放映好几遍。演旧电影，观众的人数自然会少些，多数是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百看不厌的孩子。一旦上映新片，整个礼堂便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了。由于人太多，一场容纳不下，临时再加映一场。散场后已到了三更半夜，乡村来的人只能举着火把回家。

　　过去，电影队有个嗜好，总喜欢美其名曰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上山下乡，为人民服务，实际上挂羊头卖狗肉，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门心思光晓得赚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一部新电影上映，电影队总要昧着良心，摊上一部不伦不类老得快掉牙的旧电影一块放。旧电影放过多少回，观众爱看不爱看，电影队一概不管。这么说吧，电影里的许多台词，观众好多早已烂熟于心，有的甚或都能倒背如流了。电影队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有它的道理，新老搭配，票价摇身一变，整整翻了一番。原先演一场电影只要6分钱，现在变成1角2分。而且观众一个不少，场场爆满。哎，有什么法子，人嘛，谁不喜欢图个新鲜先睹为快呢？尽管也有不少观众对此彼有微词，但电影队非但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觉得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喏，君不见国营商店里出售的那些个紧俏商品，又有那些没有搭上一点无人问津的陈年旧货呢？事实上，观众还不是心甘情愿、争先恐后早早排队购票看电影来了吗？

　　因此每次上映新电影，我总也乐不起来。为啥，没钱嘛。我不敢向父母开口伸手要。问了也白问。记得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镇上映新电影《地下游击队》，进口的，阿尔巴尼亚国拍摄。少不了要夹放一部旧电影。在镇中心公路食杂店那幅扇形的圆墙上，电影队提前二天早早地把海报张贴出去了，趁圩日人多广而告之。边旁还做了剧情简介，为电影专门进行造势、宣传。食杂店地处十字路口，过往的行人很多，四通八达，一目了然，镇里边的许多消息（包括电影消息）一般都喜欢张贴在这儿。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见有不少群众在那儿围观，我和邓海涛、杨大力、刘剑波几个从人缝中挤进去，看完海报和简介，大伙高兴得要死，讲好到时一块去看的。可回家以后，不管我怎样死皮赖脸，在父母亲那儿就是要不到钱。母亲原本是挺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又和善，平时在她面前，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就是莫提钱的事，一涉及到钱就让她着难了。她虽然勤俭持家，很会精打细算，但常常不到月底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了。父亲不得不厚着脸皮到单位提前借支下个月的部分薪水，以此才勉强让家庭维持下去。见我开口就要1角2分钱，母亲的眉头立马就皱了，好象谁在向她讨债似的。

　　“这年头，看场电影都这么贵，哪还看得起哟。”

　　母亲唠唠叨叨地议论。这天外婆不知干什么去了，不在家，母亲得自己做中饭。说话的时候，她正伸手揭开屋角的米缸盖，往里舀米准备做饭。

　　“妈妈，”我实话实说，“电影演连场，一场新的，一部旧的。新电影是外国片，打仗的，简介上说了，打得好烂。”　

　　“嗳，也真是的，放一场新电影不就得了，老要连着部旧电影一块放。……就想多捞点钱呗。”　

　　 母亲又在自言自语。

　　 “可是……”

　　“我问你，旧电影看过好多遍了吧。嗯？”母亲问。

　　“是的，”我回答。“但我想看新电影。”

　　 这时，母亲已从里屋出到外边那间用竹篱巴、油毛毡靠墙临时搭建的简易厨房里，一边淘米，一边生火。我紧随不舍。厨房很窄，角落还搁了口大水缸。空间被我和母亲几乎填满了。　

　　“这样吧，”母亲想了想后跟我说。“等下回电影重放的时候再看好啦，那样花钱少点，能节省就要节省。现在看、以后看都是一样的，我们不凑这份热闹好不好？”

　　“我都和同学约好了，讲定一块去看。妈妈，求你，给点钱让我去吧。”

　　 不懂啥时候，父亲这时也已下班回到了家，正坐在里屋靠门的矮凳上抽烟，见我没完没了跟母亲纠緾，他有点不耐烦，在里边接过话说：

　　“讲好了也不行，给钱你一个人去，哥哥、弟弟他们怎么办? 呃！就照你母亲说的，下回重演的时候再看就是了。吵什么吵，烦，耳朵都快让你吵聋了。”　

　　我本来还要央求下去的，见父亲这么一说，就不敢再继续开口了。父亲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那口气，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父亲是军人出生，遇事从不拖泥带水，一就一，二就二，反正我有点怵他。

　　到了放电影的那天晚上，我口袋依旧空空如也，一个子儿都没有。但我还是忍不住，天没黑，便和李小亮、武大力、剑涛几个早早凑一堆，大家一起下到礼堂那里。我心里早就盘算好啦，还跟过去那样，想法找一个熟悉的大人让他带我进场去。运气好，保不准能看成。

　　电影队有个规矩，大人一般是允许夹带一个小孩子入场的，要限制一定高度。在礼堂门口的门框上，电影队用红油漆早在上头做好了一道永久的标记，超高的一律不准带入场。过去很多时候没有票，我都是找熟悉的大人求他带进礼堂看电影的。象我们这些孩子，个个都晓得扯大人衣尾巴看电影的道理。当然，这也是不得已才干的，如果有票，谁还会这么低三下四。

　　早些时候我不大懂，也没经验，以为已找到一个熟悉的大人带那就万事大吉了，结果好几次在大门入口处就让电影队的验票员给截住了。他们把我拽到标记上量身，就超高一丁点儿，几次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拦在门外。后来通过观察，我从其他扯大人衣尾巴看电影的孩子身上逐渐悟出了一些道理。自己首先要懂得瘦身，猫腰弯腿，扮成个小小孩样。其次呢，时机尽量掌握在人多入场的时候，这时候最容易蒙混过关，验票员光验票已忙得够呛，根本无瑕再分心顾及我们这些不大不小扯衣尾巴看电影的孩子了。何况我个头本来就小，跟在大人身后，攥住他的衣尾，混在人群中，验票员有时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十有八九可以混进场去。

　　这一次李小亮、武大力俩人在家已经要到钱，还提前买好了票，自然用不着操心找大人扯衣尾巴看电影的事。剑涛和我一样，都还没票。不过剑涛说他母亲刚给他钱，因此下到礼堂那儿他就挤到售票窗口跟人排队买票去了。不过看剑涛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觉着不对头，好象他的钱来路不正。果然，不大一会的功夫，剑涛的哥哥已经下到来找我们，说剑涛在家里趁母亲不备，悄悄玩起了三只手的把戏，从母亲衣兜里掏了钱。剑涛还来及买票，就被哥哥从购票的人群中揪出来，立刻遣送回家。天快黑的时候剑涛又才匆匆跑下来。我想他肯定挨揍了，剑涛说没有，只是被母亲骂了一通，钱一个子不剩全交了回去。但看他的眼睛隐隐尚沾有些泪渍。我估计他在撒谎。

　　礼堂门前已亮起了电灯。100瓦的灯泡小太阳似的悬挂在门楼下面，把门楼渲染得如同白昼。光线照出去很远。几只肥大的飞蛾和无数细小的虫子围住灯泡飞来飞去，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台阶上，三、四摊露天做小买卖的剪贴板，此时也点燃了煤油灯，在招揽顾客。为防止风把灯吹灭，商贩们用事先做好的截圆锥形的长纸套，烟窗似的加长套在玻璃灯罩上。这样一来，无孔不入的风很难吹进灯了。此时，台阶上早已人满为患，乱哄哄的，粗略的看过来，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大片，让人觉得这里好象飘动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气球。趁大家还没有验票入场，我和剑涛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儿赶紧在人群中间穿梭起来，藉着灯光，各自寻找自己熟悉的大人。李小亮、武大力两人在附近一株桂花树脚下等着，静候我们的佳音。可是，人海茫茫之中，我费了九牛三虎之力，竟然寻觅不到一位熟悉的大人的身影。等到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吧，糟糕，又让别的小孩捷足先登了。我有点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台阶上急得团团转。直到临近入场的时候，我依旧无法如愿。剑涛的运气比我稍好些，虽然也不容易，但最终他还是艰难地找到一位愿意带他入场的大人。我无意碰见他时，他跟我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随后便形影不离紧紧跟在那个大人的身后了。又扎扎实实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我有点泄气，心想：今晚肯定没戏了。正当我心恢意冷怏怏不知所措的时候，望着潮水般开始入场的观众，突然，我心头一亮，眼下不正是验票入场的高峰期吗。人多，拥挤，场面混乱，我何不趁此机会掺杂到人群中间，管他是谁，胡乱攥住一位大人的尾巴，神不知鬼不觉跟在后面，谁都分辨不出来，说不定可以轻而易举混进场去。我大胆地把这个突发奇想告诉李小亮、武大力，他们不假思索，表示可以试一试。是呵，反正没票，万一被查出来也不打紧，大不了给轰出来呗。不冤。确定后，我们三个人一同挤到礼堂门前。礼堂的大门只打一扇，另一扇紧闭着。电影队这么做的目的很明确，既便于验票，又防止有人趁机搏乱。两个验票员一边站一个卡着大门。他们很认真，除了验票，不时腾出一只手使出吃奶的力气维持秩序，尽量做到有条不紊　但这个时候入场的人实在太多，乱糟糟挤成一大坨，不一会，验票员便累得气喘吁吁的了，汗如雨注。刚才还能听见他们大声嚷嚷：“排队进场！”现在呢，他们只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随便哝几句：“不要挤，慢点来。”声音比原先已沙哑了许多。因此表面上门只打开一扇，入口太窄，不好弄虚作假，实际上恰恰相反，入场的人全都挤在一边，推推搡搡，天下大乱，最容易浑水摸鱼。我瞅准时机，一咬牙，憋足一口气，从拥挤的大人腋窝下面用劲迅速塞进人群。转眼功夫，石沉大海似的，在外面的李小亮、武大力已经见不着我了。在人堆里，人一个压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边一点缝缭也没留下，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死命抵得住，跟着人流徐徐向前挪动。临近入口处，我急中生智，伸出双手，一边各攥住一个大人的衣尾，左右逢源，验票员边正眼也不瞧我一下，轻轻松松放我进了场去。想不到竟然如此容易就侥幸混进了场，我有点不敢相信，感觉做梦一般。我情不自禁乱蹦乱跳起来，那个高兴劲呀简直没法说。虽说今晚没找到熟悉的大人带，开始有点着急，但现在实实在在入了场，我暗暗庆幸自己的鬼主意不错。这时候，入场的观众越进越多，可老半天还不见李小亮、武大力他们两个进来。正纳闷，一摸脑门，该死，由于兴奋过度，我忘记给他们发信号了。我们讲定了的，如果我顺利入场的话，就大声叫武大力，以此为号，他们听到后马上会跟尾进来。如果不顺，我们另外还做了一个安排，让剑涛扮成我哥哥的样子最后再试一次，看他能不能把我带进场去。因此，没听到我的喊声，他们不敢冒然入场。怪我。我马上扯开嗓门喊起来。过了片刻，剑涛、李小亮便正儿八经持票进场来，非常不幸，原以为十拿九稳能够入场的剑涛，这一次却意外地进不了场。他找的那位大人是个医生，人长得斯斯文文，目睹礼堂门口拥挤不堪不讲秩序非常混乱的场面，他眉头紧蹙，不屑一顾，因而一直不着急进场。直等到观众差不多快进光了，他这才慢条斯理抓住剑涛的手，亦步亦趋跟在稀稀拉拉入场的观众后面，结果剑涛倒霉地被已缓过神来的验票员拦腰截住，非要他量一下身高不可。因为超高，他被验票员毫不客气撵了出去。没有办法，剑涛只好跟那些进不了场的孩子为伍，大家争先恐后爬到礼堂两则一个挨着一个的大窗户上，猴子似的扒在那里，隔着窗枝艰难地睇看礼堂今晚放映的电影。即便这样，他们也看不安生，隔一小会便被绕场巡视的电影管理员摁亮手电从窗户上给轰下来。哎！就为了看一场电影，我们那时候是多么煞费苦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