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使英雄泪满襟
——追记浙江省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陶蛟龙
2012-12-18 09:03:55 | 来源:人民法院报 | 作者:孟焕良
  泪湿衣衫溢瓯江,古越悲怀魂断肠。12月7日,大雪。温州市殡仪馆一片悲痛,“清风亮节夙夜在公壮志未酬惜英才,法治生涯殚精竭虑瓯越山河凝血泪”的挽联高悬,各界人士在这里惜别因公殉职的浙江省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陶蛟龙,痛失爱将的党政领导静静伫立,年近八十的老同事悄悄坐大巴赶来,素未谋面的当事人慕名远道而来……

  这一天,作为金融综合改革试点的温州首次发布民间借贷利率指数,即“温州指数”。为全国金融改革探路,难离司法阳光。

  这一天,温州全市审判系统显示,全年收案112623件,未结案15119件。面对岁末年初的繁重任务,还有那确定而未竟的法治梦想,他那一生牵挂于此的目光已在天际,阴阳相隔。

  提起他,一个个法院人眼泪就止不住地落,“如果再给他四年,哪怕干满一届也好……”

  12月3日晚,51岁的陶蛟龙在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完会连夜赶回温州的路上猝然离去,于4日凌晨告别了与之相随相伴31年的法院事业。距离温州中院任职院长,不到11个月。

  远方那陌生的土地,泪水滋润的鲜花将为你盛放,挑担跋涉的疲惫将得到洗涤。铭记好人,追随你那法治之梦。

  12月12日,浙江高院追授陶蛟龙“全省模范法官”荣誉称号。

  生命中最后的浪花

  12月3日,陶蛟龙最后的时光里,有两个重要会议和四个电话。

  下午14时,是全省中院院长座谈会,陶蛟龙第二个发言。“他没念稿子,直奔主题,没有穿靴戴帽。”浙江高院政治部副主任戴忠祥说,虽然讲的时间最长,但确实有针对性,有思想有见地。

  当时陶蛟龙主要讲到温州四大难题和处置“蓝图”:外来人员犯罪缓刑率低、城乡统筹造成拆迁权转让等司法疑难问题、实际执行率接连下滑、队伍建设问题。

  他还特别提到,金改对温州法院是机遇也是挑战,已和市政府决定建立联席会,研究处置重大案事件和重大法律问题。“明天准备开首次联席会。”他摩拳擦掌、踌躇满志。

  开完会已近19时,陶蛟龙给妻子筱玲打了个电话,准备饭后回家住一晚。

  从杭州回温州,途经老家绍兴。自从三年前调离绍兴中院,他们就两地分居。

  晚19时50分,陶蛟龙和浙江高院唐学兵握别。刚上车,他又打来电话:“我今天讲得怎么样?详略是否得当?我做院长,这可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你老兄要多指点。”

  唐学兵说:“依他的性格,肯定问了好几个人。”

  20时许,筱玲又接到电话。“他说明天事情多就不回家了。”

  一闪念间,陶蛟龙错过了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

  夜黑如墨,车轮滚滚,陶蛟龙星夜兼程……

  23时,陶蛟龙接到温州副市长胡纲高的电话。

  “我们都是外来干部,宿舍在楼上楼下,比较熟悉,每天早饭在一起,每次都会聊到企业改制问题,温州老企业改制有些后续遗留问题,不少空壳企业要破产清算,我常从法律程序上找他探讨。”分管工业的胡纲高说,“最后的通话中,陶蛟龙还专门提到这个问题,问我梳理得怎样了,企业破产工作要加快!”

  这是陶蛟龙最后的对话,他不知道死亡正在逼近。

  23时10分,诸永高速永嘉段,一辆重型普通货车追上来,他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12月4日凌晨2时16分,陶蛟龙在大家的失声痛哭中离开人世。

  这一天上午的金融审判府院联席会,陶蛟龙为之筹备好久,他本要再掀起金改中法治浪花一朵朵……

  履新两件事:食堂和宿舍

  今年1月9日,陶蛟龙前往温州中院履新,吃了一辈子食堂的他问了办公室副主任陈锋两句话:“食堂有没有晚饭?我的宿舍离单位远不远?”

  他强调要把食堂晚饭开起来,外来干警受“房价高物价高消费高”困扰,在外面吃饭既不经济也不卫生;宿舍要离单位近点,他晚上在办公室坐坐,也不用司机跑来跑去。

  关于履新,更多干警难忘的是陶蛟龙那满是激情和谦卑的“就职演说”:

  “第一,我要用好一只碗。平时碗口朝上,什么意见都能装,形成决议后,碗口朝下,谁也不能轻易再翻动。还要用它来装满水,举起来让大家看,端得平不平。

  第二,我要用好一把尺。曾经声名显赫的‘温州模式’离不开法治保驾护航,我将与大家一起用好这把尺,走向‘温州法治模式’。

  第三,我要烧好一块煤。我是一块原产绍兴的‘煤’,燃烧值不高,但我用自己的心换同志们的心。”

  从此,陶蛟龙开始了以身作则“向我看齐”的院长之路,晚上经常加班到12点,好几次院里都关门了,许多同事起初都不大习惯他这工作节奏。“但看到他那种投入、兴奋的工作状态,我们都被感染了,全院都形成了这种埋头苦干的氛围。”该院民三庭庭长林青青说,因案多人少,庭里从年初就开始加班。“我快要崩溃了”,她多次想向组织要人,但看到院长自己没日没夜加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陶蛟龙信奉“古今兴盛皆在于实,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到温州履职不到1年,他在各种材料上批示多达100多条,不少是直接批在报纸上。在《人民日报》看到一张庭审图片,觉得“被告人席显得很大气、科学合理”,便“考虑我院也参考做几席供大要案审理之用”;在《南方周末》看到“法院能否终结血拆”,请分管领导研办,“是否起草司法意见报告市政府”;在《温州晚报》看到一起媒体“免费打官司”的案件,觉得“7月31日鉴定报告完成到9月14日第二次开庭,这个环节似乎时间长了点”。

  金融改革中的法治铺路石

  刚到温州第7天,温州市委正为立人集团数十亿民间借贷崩盘而头疼,近5000名债权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听闻陶蛟龙在绍兴破产重整盛名,市委邀请其进行法律“会诊”。

  陶蛟龙让刑庭调取所有材料分析,建议市委市政府对企业高管采取刑事措施,促使处置工作由“企业自救、政府帮扶”转入“政府处置、司法同步”阶段。

  陶蛟龙的任职与温州金改几乎同步,年初的温州正遭遇金融风波,金融改革如箭在弦。

  3月28日,温州正式获批金融改革试验区。4月2日,陶蛟龙带着温州中院的司法智慧和建议面见市委书记陈德荣,谈金改的司法保障。

  随后,该院迅速成立领导小组,第一时间谋划,制定出台司法保障意见。“这是一个新事物,无现成经验可供借鉴。”副院长陈有为说,“陶院长带领我们一起探讨研究,从提出总体思路,到逐字逐句修改草案,呕心沥血,没日没夜。”

  金融风波下,银行不良贷款率持续飙升。陶蛟龙在第一季度审判数据中发现,今年一季度新收金融纠纷案件1254件,上升了73.20%,其中金融借款、小额贷款等1041件,增幅达206%。

  “他敏锐感受到金融安全问题,当即展开调研,了解到温州银行业一季度不良贷款率大幅上升,3月底为1.99%,为去年同期5.2倍,不良贷款总额高达130亿元。”陈锋说,他提出保护金融债权。

  这在当时很有争议,因为主流观点是保企业保稳定,政府力劝银行不抽贷不压贷。但不良贷款率持续飙升,将直接影响到温州经济环境和信用登记评估,最终影响金改健康发展。如此压力下,温州中院4月率先于全省开展保护金融债权专项活动,积极促进了金融安全。

  “越是经济社会形势困难之时,也越是法院建功立业之时。”陶蛟龙多次在大会上动员重申。为设立金融审判庭,他又一次跑遍了全市辖区争取党政支持。“那时,我们每天早上7时20分出发,赶到当地吃早饭,边吃边谈,一周内跑了11家基层法院。”陈锋说。如今全市法院都设立金融审判庭,成为专业服务金改的精英司法团队。

  不到一年时间,温州法院得到各级领导65次批示肯定。

  两封信“救了我一命”

  12月7日,何女士专程从宁波赶到温州,来送陶蛟龙最后一程。何女士是一起集资诈骗案的被害人,与陶蛟龙从未谋面,但她说“他救了我一命”。

  何女士因身陷一起集资诈骗案,背上几百万元债务,不堪重压,一度产生轻生的念头。当时案件已经进入温州中院审理,“我想自己肯定等不下去了”,何女士在绝望中,给温州中院写了两封信,把父母的联系方式留给法院。

  信到了陶蛟龙的手上,他当即批示,建议案件承办人南凌志约谈何女士,做好解释和引导。“这案子,陶院长盯了3次,一直盯到赃款发还方案的出台。”南凌志说。

  11月16日,何女士等多名被害人拿回了被骗的钱。

  “在新闻上看到陶院长出事的消息,我就哭了……”何女士哽咽着说,还有很多被害人都想来送送好院长。

  对于“令人头疼”的信访,陶蛟龙却从不回避,甚至在里面“淘金”。在绍兴中院时,他分管信访工作10多年,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破产重整急需全部精力,他才对信访“忍痛割爱”。来到温州,他每信必看,不仅有个案当事人受益,更有不少人因信访催生的制度创新而受益。

  3月6日,温州中院收到一份《关于担保公司开展诉讼保全业务的建议》,信中谈到打赢了官司但对方转移了财产,向法院申请诉讼保全时,还要提供财产作抵押……陶蛟龙当晚在此信访件上批示,请分管副院长调研,“可选择1至2家基层法院试点,然后再推开。选定担保公司要有机制保障,并作制度规范,准入要设定一定门槛。”

  7月初,洞头县法院向一担保集团发放“诉讼保全担保业务准入通知书”,率先在温州引入诉讼保全担保业务。“今后,当事人可以缴纳少量保费,请担保公司担保,无需提供巨额保证金便可完成诉讼保全。特困群体还可申请无偿担保。”当天的温州媒体奔走相告。

  “你们的言行举止都攸关法治建设”

  “作为法院的年轻人,要深刻认识到你所从事的工作,与国家命运和当今时局息息相关,也许你现在起点还不高,工作仍很琐碎,可能看似与法治大业无关,但是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攸关法治建设和国家前途,不可不慎!”在今年五四青年节上,陶蛟龙对年轻干警们说。

  如此梦想和激情,陶蛟龙从来没有老去,一直饱有最初的心。

  “进入法院快三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领导!”温州中院普通干警林晨说。陶蛟龙到温州中院时,他已借调温州市委政法委,至今还没有见过陶蛟龙真人。

  但今年6月,林晨的儿子要参加高考。考试前两天,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我是陶蛟龙”,林晨一时间“短路”,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是院长给我打电话!”

  电话中,陶蛟龙询问林晨孩子高考前的情况,叮嘱他要注意孩子的营养,注意休息。

  如今,林晨还没调回法院,没来得及亲口向院长说一声“谢谢”,陶蛟龙却突然离世了。林晨主动要求在殡仪馆守灵,送陶蛟龙最后一程。

  为干警子女解决入托难题,为外来干警解决加班就餐问题,陶蛟龙把干警私事当做法院公事来做,还要为无房青年争取廉租房,由他向政府主要领导“面陈详情”。

  在工作上,他却要“严管”,要把干警从“温水里的青蛙”变成“热锅上的蚂蚁”。他抓紧审判管理,每月对全市法院数据进行考核亮相晒成绩;干部任期3年推倒重选,干警全员考核,实行末位淘汰。“通过压力下传机制,给每个人都上了一道紧箍咒。”陈锋说,制度很重要,但他还是注重从精神上鼓励和感染。中午抽空看到内网电子刊物提笔鼓励“节俭办刊”,深夜浏览美文推荐大家“细品深悟”……

  交给司机的“私房钱”

  “蛟龙苦孩子出身,上面有5个姐姐1个哥哥,14岁没了母亲,刚结婚又没了父亲。”大舅子金大江原是绍兴中院法官,陶蛟龙司法警察学校毕业后分到绍兴中院,“看他老实可靠,就把妹妹筱玲介绍给他。”

  谈到陶蛟龙的成长,老庭长杨荣生、老部下骆锦勇不约而同说他“干一行像一行”:做法警,大家都不愿执行死刑,他做得最多;做书记员,什么事都不用交代,记录特别详细,材料带得齐,全省法院书记员打字比赛,他夺得头冠;做统计员,喜欢研究统计数据背后反映的问题,写成信息,很受领导喜欢;做经济庭副庭长,庭里来了几个实习生,有人生病,他还专门让妻子煮粥送来;做副院长,分管法警、信访、商事审判,样样出先进和典型……

  “陶院长经常加班到很晚,然后步行回宿舍,每次都主动和我们打招呼。”温州中院保安小杜说,他经常目送着陶蛟龙一人脚蹬黑布鞋离开法院,“我有次说,晚上太迟了,一个人在路上太危险,还是让司机送下吧。”

  “陶院长裹紧他的黑棉衣,乐呵呵地说‘你看我这身行头像什么?’我说就像永嘉农民。他笑着说:‘回去就二十来分钟,不用麻烦司机’。”

  “陶院长的心中有本明细账。”陶蛟龙在温州中院的前任司机说,“他交了一笔钱在我这里,嘱咐我是作为日常私事支出,平时给他买药、买书等。公是公私是私,他分得很清楚。”

  温州火车南站站长吕庆祥是陶蛟龙绍兴老乡,他说陶蛟龙没少托他买过动车票,“每次都火急火燎的,要么回家,要么外地开会,我问他干吗不开车去,他说司机去了又要住宿费,又要跑空趟,还是动车划算。”

  公家的钱该花的一定花,为“点对点”执行查控系统,他一下子投入100多万;但不该花的,他像节省自家血汗钱一样精打细算。

  然而对家庭,他的投入太少了,无论物质还是精力上。除了绍兴中院以前分的房子,妻儿至今还住在租的房子里。去年年底平生第一次买商品房,还没装修,准备留给儿子。

  曾照顾陶蛟龙长大成人的姐姐们说,两三年都没聚过了,小姐姐的女儿出嫁,他没到;大姐姐的外孙过周岁,他也没到。

  不光他们不知道弟弟整天在忙什么,连曾为同事的大舅子金大江有时也想不通,“他真有那么多事?为什么凡事事必躬亲、尽善尽美?”

  在陶蛟龙绍兴的家里,记者看到他床头上的一个记事本,睡觉时想到什么就起来记一下。调离绍兴后,周末没空回家,都是筱玲坐动车来相聚。“他有空就和他一起吃食堂,没空我就在房间里泡碗面。”

  金融危机中“艺高人胆大”

  绍兴市常务副市长陈月亮谈起2008年共度绍兴金融危机,更是难抑激动:“如果没有陶蛟龙,那个坎我们过得不会那么快那么稳。他艺高人胆大,没日没夜地干,把法治精神深入嵌入当今社会经济问题治理中去,他是法治社会领导干部的标杆。”

  2008年国际金融“海啸”挟着巨大力量冲击世界多个角落,随着绍兴化联三鑫、江龙集团、纵横集团等重大企业相继停产,绍兴举市震惊,全国纺织行业震动,绍兴中院受命于危难之时。“那无异于一次战争。”民二庭庭长史和新回忆说,“我们提出了很多不可能、不可思议,但陶院长作为领军人物,力排众议,身先士卒冲上去了。”

  江龙集团作为全国最大印染企业,资金链断裂后,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绍兴中院第一时间成立由陶蛟龙任组长、30多名干警参与的“江龙案件专案组”。

  同时分管立案和民二庭的陶蛟龙开设了从立案到审理、调解的“一条龙”模式,像挂号看病一样,一个案子一天内审结。

  记录江龙始末,陶蛟龙用了6本笔记本,参加协调会18次,各种晨会、小结会更不计其数。

  40天时间,办结1400余件审判执行案。江龙集团的成功清算重组,是浙江第一例。

  “江龙模式”刚总结完,备受司法破产之效鼓舞的绍兴市委将更庞大的纵横集团危机移交司法程序处理。

  2009年1月,陶蛟龙又开始琢磨纵横集团。

  这家曾入选“中国企业500强”的大型民营企业2008年年底发生重大财务危机。根据企业特点,陶蛟龙没有沿用已有经验借鉴江龙重组模式,而是果断选择采用最新制度——破产重整。在正式裁定受理后,他首先向史和新提出:到企业现场办公。

  “我们本来可以超脱一些,为什么要陷这么深?”史和新不解,陶蛟龙认为,重组工作领导小组进驻厂区,可以提高效率,解决实际问题。

  正值酷暑,整个厂区弥漫着化工原料刺鼻的味道,又没有空调。五人合议庭来了。

  陶蛟龙自己选择了靠西的办公室,谁也没留意。可后来才知道那是彻底的“蒸笼”:风向正好把化工味吹向这儿,窗户24小时不敢开。没有空调,只有西晒。

  “他的苦衷我们后来才明白,留给我们的办公室起码可以开窗户。”说话慢条斯理的史和新差点落泪,“他还提出他来做审判长,这里的风险,他都自己承担了。”

  从酷暑到寒冬,合议庭5名成员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特别在冬天晚上,有时加班到深夜,回家时夜雾很大,原本40分钟的路程显得很不安全。大家提议住到附近酒店,又安全又节省时间。他不同意,他不舍得花这额外的钱。

  每天起早摸黑,不仅家人不理解,单位同事也不理解,“办案值得那么标新立异?”

  陶蛟龙没有理睬,他创造性提出纵横集团及其5家关联公司“1+5”整体破产重整的方案。

  6个多月破产不停产,生产线全天24小时开工,2400多名员工正常上班;抵押债权和职工债权依法100%受偿,普通债权受偿率达28%。时任浙江省委书记赵洪祝批示肯定,新华社发文指出“司法创新在企业危机处理中发挥的作用无可替代”。

  而此案尘埃落定,原本不带老花镜的陶蛟龙因连开夜工,再读书看文件时非带老花镜不可。
责任编辑:周利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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